三天后,我见到了沙武。他的头发遮住了眉眼,在我印象里,他的眉眼从未被头发遮过。
警察把他领了出来。他拄着拐,像他爹那样,一高一低走到我的面前。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道铁栅栏。
妈妈一不小心弄丢了我。我从街西跑到街东,又路过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的那扇窗户已经封死,那排铁栅栏也被连根拔起。看着那面墙上的日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这里有过一个冷清的夜晚,浓雾不散,风凉了我的脊背,沙武像只猴子挂在那,手抓着迎风招展的布匹,离地面越来越近,近得可以跳下来。我贴着那面墙走过,不愿再想,沙武歪在半米高的铁栅栏上,像那棵枯掉的歪脖树。
我跟沙武对坐着说话。
沙武最后问我见到了吗?我说见到了。他就笑,黑瘦的脸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我又说,见到了一个假的,女记者骗了我。
沙武说,去找云母吧,他能让你的心愿实现。
我说,我没有钱。
沙武说,他也许不再要钱了。
警察说,时间到了。我说,我才说了几句话。沙武抓了一下我的手,不愿放开。警察一根接着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沙武回头看我时,已泪水涟涟。拄着拐,一高一低地走去,跟他爹一模一样。
我很伤心,想要流泪。
据沙武说,他后悔用了水果刀,可能要加两年刑,等他从牢里出来,老女人都生了孩子。
据沙武说,老女人进了他的病房,围巾挂在椅子上随风飘荡,真美。
据沙武说,开洋腔的男人后来也进了病房,坐在老女人的旁边,说一口洋腔。
据沙武说,他让他把水果刀递给他。
……
警察举着手脖子指给我看,时间一分不少,一分不多。他说,他说得多,你说的少,下次你再多说点吧,再见。
沙武托我去看看开洋腔的男人。水果刀刺进了他的小腹,鲜血染红了那条围巾,挂在那张椅子上随风飘荡,沙武还说真美。我又从街东跑到街西,途中路过了理发店,理发店的门窗紧闭。卖瓜子花生的老头迎着夕阳,满脸金光。我问他,老女人呢。他说,在医院。我就知道,老女人会坐在他的病床前。
老头笑没了门牙,说,报应呀。
我到了医院,见到了开洋腔的男人。他半躺在那,跟原来一样,我喊他叔叔,他让我吃苹果。老女人再也不冲我笑,恶狠狠地瞪我。我向开洋腔的男人说,叔叔,沙武托我来看看你,他已经后悔了。老女人走过来,点了点我的眉头,我的头向后扬了扬。她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爸爸的同事打断了她的话,说,跟她无关。他开始眯缝着眼睛看我,他说,你爸爸来了,他告诉了我你的经历。他还是把每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像有人在念诗。他又说,电视台可恶的很,我们都会帮你见到明星,等我好了。老女人接茬,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个小镇,阴森森地没法住人。
阴森森地没法住人。
阴森森地没法住人,我说了两句,就从那离开了。
我在阳光下疯跑,跑向那个拗口。拗口的风很大,从那里可以看到沙武学狼叫的后山顶。拗口里修了一扇门,门后面有个帐篷。沙武说,云母就住在那个帐篷里。
我喊,云母。
云母!
云母!
那扇门开了,从里面闪出一个人。正是云母。他嚼着一根草,说,傻妞呀傻妞。
我说,沙武让我来找你。
他说,找我干嘛。
我说,我要见明星。
他说,买路钱呢。
我说,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他说,休想进去。
那扇门里响起了锣鼓,锣鼓阵阵提人精神。我从云母的腋下穿过,又被他提领了脖颈。他把我推到了一边,说,要想进去,除非。我说除非什么都可以。
我就跟着云母进了拗口旁边的山洞。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水珠儿落在我的额头上,云母伸出了舌头。我一脚踢开了云母。他“哎哟”叫了一声,颓在地上,光光的膀子闪着晶莹的蓝光。他说,不行就算了。我说,我回去好好想想。
走出山洞,太阳又小了点。云母的脸迎着风,头发微卷,小眼睛看向远方。
他关上了那扇门。
我一个人爬上后山。我拽着那棵歪脖树,往那山坞里看,一团团雾,一滚滚烟,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学沙武冲那拗口叫了两声,没有引起一声狗叫。
回到了家里,我把云母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爸爸。爸爸涨红了脖子,瞪直了双眼,像沙武见到了开洋腔的男人。他让我跟着他,去找云母,去找那个下流东西。风吹着拗口,卷起一股尘土,蒙了爸爸的眼睛。
云母!
云母!
云母!
爸爸的叫声,吹得那风呼呼地响。
门一开,云母闪了出来。他站在拗口的中间,伸脖子,耸肩膀,小眼睛滴流乱转。爸爸扬起了拳头,朝云母而去。云母闪在了旁边,爸爸又扬起了拳头,被云母一挡,化成了掌。云母又一搡,爸爸摔在了地上。我忙跑过去。
云母说,我是周瑜,傻妞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云母说,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云母说,没有我允许,你一辈子也见不着明星。
云母说,老东西,你要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一拳对一拳,一脚对一脚,我的爸爸躺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我捡起石头,朝云母身上乱扔,却砸着了女记者的相机。不知什么时候,她也跑了过来,挤在人群里晃着马尾辫。我砸坏了她的相机,玻璃碎了一地。女记者跑到我的面前,双手捧着相机的惨状,说,赔,赔。我的爸爸满嘴是血,我赔,我呸呸。我抓起一把土,撒向空中,迷了女记者的双眼。她的口中骂道,傻妞,我日你先人。
警察来了,给我又戴上了手铐。我指着躺在地上的爸爸,说,送他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