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记者的马尾辫染成了茶红色。她抓起我一绺头发,在手里捻。她说,你的头发真漂亮。我把那个淡黄色的蝴蝶结递给她,让她给我戴上。镜子里有我一张葱白样的笑脸,也像洋娃娃。
我的他还在路上。女记者说,他一来,我们就开始。
很多人在我身后走来走去,我在那面镜子里能看到他们乜过来的眼神。
这间屋子很大,有很多面镜子。女记者说这是化妆间,上电视之前都要来这里描眉画眼。我的眉描了眼也画了,女记者说瞧这眉如柳眼如杏,活脱脱一个散花的仙女。又接着说,你这么美,他一定喜欢你。
我穿着那间烟熏红外套站在化妆间的中央,发现了无数的我自己。每一个镜子里有一个大大的我,镜子的镜子里又有一个小小的我。我在镜子里,我在镜子的镜子里,我在镜子的镜子的镜子里,要是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我就会在镜子里缩成一个米粒。有一个女人喊了一句我的名字,又大声说,别傻站着了,明星来了。
我被几只手推了上去,有一只手还捏了一下我的屁股。灯光晃花了我的眼。主持人让我坐在她的左边,我却坐在了她的右边,混乱中,弄丢了方向感。我数了数罩在我头上的灯,一盏又一盏。主持人说,她,为了要见明星等了六年……。我从八岁开始喜欢我的他,又因为一个梦,想要见他,我今年十四岁了。主持人接着说,她,为了要见明星,男朋友不慎坠楼致残……。我想起可怜的沙武,不过沙武喜欢理发店的老女人。主持人每说完一句话,总要顿一顿,瞄我一眼,又转头继续说。台下举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的人也在等她说完,犀利哇啦地跟着叫一阵,场面热火朝天,像镇上人看到了亮晶晶的煤。主持人继续说,她,为了要见明星,百般央求我台记者,个中情景着实惹怜……。我听不懂,就看了一眼女记者的脸。
主持人忍不住说道,我们为她请来了……。
掌声哗啦啦响起来,一直不停。我见到了他,就像在梦中那样,也不像梦中那样。在梦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也是这样缓缓走过来,走过来,伸出一只手,细长白皙的手,拍了一下我的额头,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我就那样跟着他,走呀走呀,走到世界的尽头,他还说,这是天涯,那是海角。他又俯下身子吻我,当然吻我的额头。梦中没有音乐,不像现在这么吵,让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他伸出了两只手,抱住我,抱紧我。灯光灭了又明,明了又灭。主持人说,多么感人的场面。
主持人递给我一片纸,让我擦一脸的泪。我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女记者为我准备了三个问题,让我一一地问。我离开他的怀抱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好好看看他,他真是酷极了。他的鼻翼上有一颗痣,怎么会有一颗痣。我盯紧了,看牢了。他要说话了,他说,感谢主持人……他说出了几个字,我就知道那不是他的声音。我在广播里无数次地听过他说话,又无数次地学过他说话。也许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听到了第一声鸟叫,我学了他说,早上好;或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见到邻居家的懒猫伸了个懒腰,我学了他说,中午好;可能在夏天的夜晚,摸了摸鱼缸,看几尾鱼游得正欢,我学了他说,晚安;又或在冬日的傍晚,天边的云红成了一片,我学了他说,下午好。
他还在继续说话。一句又一句,句句都是谎言。
我攥紧了拳头,我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汪汪的泪水流在脸上,流进嘴里。
主持人的脸拉长了,女记者的脸挤扁了,在我的视野里所有人的脸都变形了。
我松开了拳头。我猛地站了起来,跑到女记者面前。左脸一下,右脸又一下。打得手发了麻。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感到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击,所有人的脸越来越小,所有的呼喊渐渐远去。
一道道光扑过来,我睁开眼睛一看,有一张爸爸的脸。那张脸怎么会伸得那么长,像个羊头挂在我的头顶。他们真不是东西,他们真不是东西,爸爸连声喊,我的耳朵也跟着叫。我皱了眉头,捂了耳朵,又闭上了眼。爸爸的胡须扎着了我的脸,我听到了他说,别怕,妞妞,别怕,妞妞……
妈妈也来看我了,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脏话。她骂了女记者,又骂了主持人,还想骂我的他。我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我说,这跟他无关。爸爸走过来,说,是,是,这跟他无关,全是电视台搞的鬼,弄个假明星来诳妞妞,欺骗,欺骗。爸爸瞪着妈妈,妈妈也瞪着爸爸,他们相互点了下头,爸爸说,一定要让妞妞见到他,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们也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笑着问爸爸,沙武怎么样了。
沙武在等着审判,爸爸又说,沙武像条疯狗,见谁咬谁,他用水果刀刺伤了我的同事。
我说,他不是疯狗,他抢了他的女人。
妈妈说,傻孩子,说胡话。
我说,我要去见沙武。
妈妈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跟你寸步不离,可怜的妞妞。
我的后脑勺还在隐隐地疼。
我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