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放了出来。那条狼狗吐着红舌头冲我叫了两声。
我想起沙武冲着拗口学狼叫的模样。那里有很多人拦住了我去见明星的路。云又遮住了日头,爸爸站在那面高墙下异样地看我。我从那个院子走出来,走到爸爸的身边,把头垂了下去。爸爸说,跟我回家。他抓着我的手像牵了条狗。
我说,我想去看看沙武。
爸爸说,沙武要坐牢了。
听爸爸说,沙武从医院里出来就要带上手铐了。我要去看看他,看看他的那条腿,他会不会像他爹那样一高一低地走路。我要回家换件衣服,再洗个澡。我已经三天没有洗澡了。他是为了我才从高楼上掉了下来,被钢枪扎了大腿。如果他的腿瘸了,他要我嫁给他,那我能嫁给他吗。我还要跟我的他洞房花烛,他会牵住我的手,一口气吹熄了红烛。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很忧伤。热水从我的头上淋了下来,一点点冲掉了我的忧伤,我光溜溜地站在大镜子面前,看看自己,又看看明星。他永远都是一副迎风撩发的姿势,我说,我一定要见到你,一定要跟你合影留念,不然,沙武的血就白流了。他还是不说话,又一副要说话的样子。我转头留个背影给他,我的胸前就开起了两朵花,红透透地将滴欲滴。我慌忙穿上了衣服。我开始讨厌自己的身体,竟然在悄然变化,变得像理发店里的老女人,撅着屁股挺起胸。我想,我的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吧。
那个女记者又推开了我家的铁门,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扛着摄像机。她进了院门就嚷,好难找呀。我站在屋门前,问,你们来干嘛。她举着话筒快步走过来,她回答我说,我要采访你。我说没空,沙武还在医院里。她的笑容硬在我面前,又说,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不会占你太多时间。她的笑容又好像从脸上掉了下来,接着说,我能让你见到明星。
她坐在那张爸爸经常坐的沙发上,爸爸只好坐在那只木凳上。那只木凳是妈妈原来经常坐的地方。我斜倚在门框上,学着沙武吹口哨的模样。我问她,你怎么能让我见到他。她回答我说,我们已经把他请到了电视台里。她的马尾辫又甩了甩,接着说,我们也请了你,台里打算做一期明星见面会的栏目,表达明星与歌迷或者影迷之间的感人故事。她的马尾辫有点让人生厌,总抖个不停。她说我跟沙武的故事就足够感人。
摄像机对着我,话筒伸到了我的胸前。
我把她让我说的话又说一遍。她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明星,才能与他合影。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流畅。她的眼睛像两块亮晶晶的煤块,里面映着我的影儿。她一共打断了我三次,每次都告诉我不能那么说,应该这么说。
她问,你究竟爱你爸爸多些,还是爱他多些?
她让我说,爱他多些。我不知道到底爱谁多一些。
她问,活着重要,还是见他重要?
她让我说,对我来说,见他更重要。我不知道活着有多重要。
她问,你是不是经常做一个关于他的梦?
她让我说,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没有任何人了,只有他和我,他就那么抓着我的小手,亲着我的额头。我做过这样的梦,可没有经常。
她问,一定要见他吗?
她让我说,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其实我也想说,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
扛着摄像机的男人老在偷笑,我问他,很可笑吗。他的脸僵了一下,随后说了声对不起。这让我很开心。
他们走了。女记者告诉我他们明天早上会派车来接我,去电视台见明星。我要把这消息告诉沙武,让他也替我高兴。我的心愿马上要实现了,我要穿上那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见沙武。临行前,我在镜子面前吹干了我的头发。我还跟我的他说了几句心里话,只有他能懂的心里话。
我套上了那间烟熏红的外套,镜子里有一张葱白的小脸,也许还像洋娃娃。
走到医院的门口,我看到了沙武的爹。他一高一低地走过来,我喊了一声叔,他看了我一眼,打算一句也不应就从我身旁走过。我又喊了一声叔,他停下来说,傻妞,再也不要找沙武了。我问为啥。沙武他爹的头突然高耸了一下,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要不看你傻,我就抽你的嘴巴。
我说,是我害了他。
沙武他爹的头又矮了下去,说,也不知道是你傻,还是我那儿子傻。
我说,叔,我要去看看沙武。
我不愿看一个老男人的背影,径直地去寻沙武。沙武躺在白被子里一动不动,连眼珠子也一动不动。我说,沙武,我来看你了。我又说,你的腿好了吗。我要掀开那条白被子,去看他的腿。他止住了我,抓着我的手臂,两眼淌泪。他的眼珠子又活了。我说,我在牢里呆了三天三夜,除了想他,就是想你。
沙武说,傻妞,能帮我个忙吗。
沙武接着说,我想见理发店的老女人。
沙武又说,你能带她来看看我吗?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回答,她要不来呢。沙武的眼珠泡在泪水里了。他说,你就说我快死了。
我痴痴地望着他,要转头离去,去找那个老女人。我的肚子里闷闷地,临走告诉了沙武我能见到明星的事。他什么都没说,就催我快去。
我走过了百货大楼,镌刻在那面墙上的日期仍历历在目。我又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窗口,沙武从上面一跃而下,铁栅栏上的一杆钢枪还落着斑斑血迹,我就是站在那,把沙武的大腿拔了出来。
沙武呀沙武,满身都是血,医院的大夫都吓得额头冒汗,双手颤抖。沙武呀沙武,还想着老女人,不知道她正跟哪个男人调笑,笑出一汪眼泪。沙武呀沙武,沙武呀沙武,你这个不要脸的人。
理发店的玻璃门紧闭,我使劲地砸门,用了全身的力气。卖瓜子花生的老头冲我怪笑。我问,有人吗。他的门牙掉了两颗,说话的时候,一条红舌头舔着嘴唇,弄得一嘴唾沫。他说,刚才还有人。
玻璃门里面的木门开了。透过玻璃,我看到了老女人。她穿了一件睡袍,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两只乱麻似的手又打开了玻璃门。傻妞,天杀的,要抢劫呀,用那么大劲。她嘴里有根烟,话说得咕咕哝哝。我说,沙武要死了。她笑了,眼窝里一汪眼泪。我说,他真的快死了。老女人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他死不了。
爸爸的同事就是沙武嘴里那个开洋腔的男人,他也在里面,刚叫了我的大名,让我进去喝杯水。这个镇子上除了他和那些老师们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大名。他的两腮很干净,眼镜片反着两片光,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我说,钢枪插进了沙武的大腿,插了个血窟窿。老女人说,自作自受。我说,他是为了我能见到明星,不是自作自受。老女人乐开了,猛地挤眼泪。她大声嚷,傻妞呀傻妞。她还拍我的脑壳。我躲开了那只乱麻似的手。
我说,求求你了,去看看他吧,他说他快死了,他怕再也见着你了。
她一口回绝,不去。她吐了个烟圈说,关我屁事。
开洋腔的男人又说话了,其实我不愿这么叫他,我更想喊他一声叔叔。他抓了一下老女人的胳膊说,去吧,孩子毕竟是孩子,我们去看看他,听说他要坐牢了,向他说说宽心的话吧,也不枉他老来看你。老女人怪模怪样,像个小孩。叔叔又说起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每次听他说话,我都会感动,好似每一句话都说在我的心口上。在我们的小镇,只有他才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据沙武说,他还上过大学,参加过游行。我又问我爸爸,他上了大学,又参加过游行,为什么不去上海,上海那么好。爸爸说,就因为参加过游行。我又问,爸爸说,你不懂,长大了就懂了。我都快长成老女人那个样子了,还是不懂。
开洋腔的男人一说话,老女人就软了。他们俩人十指紧扣,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很多人都停下来看看他俩。老女人嘴里哼着小调,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说,人都在看你们。老女人又笑了,说,傻妞不傻,什么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