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出发了。推开院门,又关上院门,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我走在午夜的东西路上。路灯也灭了,自从镇上没了煤,路灯灭得早了。月亮连半痕也没有,只是一块朦朦的影。星星更是少见,也许天边缀着几颗,可都被那后山挡住了,瞧也瞧不见。
风也来了,吹得电线呜呜响。我越走越快,心里开始害怕了。也许有人跟着我,脑袋后面老响着轻佻的脚步声。前面一团浓黑,在我面前越来越巨大。沙武,沙武,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等我念到87遍的时候,我就到了百货大楼的门口。
我正对着那面墙,上面镌刻着百货大楼竣工的日期。我是看不到的,天黑的像泼了墨。我抬头也看不到那扇窗户和沙武的头。一声尖利的口哨声,从楼顶传来,我心头一热,差点喊出了沙武的名字。他还拿着手电筒,一束光落在我的脑袋上,我仰头迎着,睁不开眼。手电筒灭了,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到了那扇窗户和沙武的头。
我扬起胳膊,向空中打了三个响指。我就开始注视着那条阴森森的路。沙武让我看这条路上有没有人影,这么冷清的夜,谁会从这经过呢。
那扇窗户有了响动。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响动,从那面墙上绵延下来。我再一看,长长的布匹在那面墙上起伏。布的上头是沙武的头。沙武说话了,他说,把它解下来。声音像来自远方。手电筒又亮了,那束光照在长长的布的下头,我走近一看,是一个铁疙瘩。沙武又说,快把它解下来。我也学沙武说话,把声音拖得微弱细长,我说,这是什么。沙武说,电机。我解开了它,可真沉。布的下头在风中抖了抖,沙武说,还有一台。那长长的布,跟百货大楼竣工那天,从楼顶垂下来的横幅一样,只是看不清颜色。
我又去看那条阴森森的路。
又有了响动,紧跟着又是一串响动,从那面墙上延伸下来。我又解开了它。两台电机被并排放在墙根下。我又越过铁栅栏,去看那条阴森森的路,有没有人影。铁栅栏绊了一下我的腿。
有股风从我脑后吹来,我回头看。沙武顺着那长长的布匹下来了。
他偷了两台电机,说明我也偷了两台电机,我有点害怕。想到沙武是为了我,我的胆子又大了。我喊了一句,沙武,小心呀。他像只猴子,抓住垂下来的布匹挂在那。他好像笑了两声,笑得我毛孔倒竖。我又转头看那条阴森森的路。路的尽头是一团浓雾,看也看不透。
敕喇一声。沙武就叫了起来。一阵风就钻进了我的脖子里。他的整个身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后山顶的歪脖树歪在了半米高的铁栅栏上。
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我站在医院的门口,他们不让我进去看沙武。我问,他还活着吗?有一个人说,还活着。我又问,他还活着吗?另外一个人说,死不了。云母说,那个人是警察,另外一个是记者。云母也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就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的小眼睛,就是一对老鼠眼,小小的,又黑又亮。云母说,傻妞,你要坐牢了。我说,你去看看沙武吧,他们不让我进去。云母又说,沙武也会坐牢的。云母摇晃着他的食指接着说,你们是小偷。我希望云母去看看他的朋友。他老在我旁边说警察会抓我,让我赶紧跑。他说让我跟他走。
他又悄悄凑到我耳边,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我只是想进去看看沙武。
他流了一路的血。那雾越来越浓,我背着他在街上走。走得好慢,血滴子落在我的脚后跟上,滴滴答答地响。沙武嘴里吸溜成声,一口气一口气拍在我的耳朵上。他说,傻妞,我跟老东西一样了。他又说,不过我的是左腿,他的是右腿。
沙武的左腿上有个血窟窿。铁栅栏上的钢枪扎进了他的大腿。沙武的手里都攥出了汗。他让我抓紧他的手,他说,傻妞,使劲。我就使劲。他又说,傻妞,使劲。我又使劲。扑哧一声过后,沙武扑到了我的怀里。我们俩就滚在了地上。
后来想,那“扑哧”是鲜血从沙武大腿处迸溅出来的声响。
沙武真勇敢。我一摸,他的大腿濡湿了一片。我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医院。医院的走廊比夜里的路还阴森。每走一步,都跟着长长的回响。沙武躺在那张床上,脸越来越白,嘴唇也白了。
我的衣服上全是血。手上也是。等我回了家,发现脸上也是。爸爸还没有起床。我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跑到了医院门口。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他们也来了,有警察,有记者,在医院的走廊上交头接耳。他们不让我进去看沙武。
那个警察从病房里走了出来,走到我面前。他的鼻子很红,还有很多小针眼,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鼻子。他说,跟我走一趟。他的鼻音很重。我说,我要去看看他。他说,他很好,死不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你要坐牢了,云母又说。我要坐牢了。我从他身旁走过,他的眼睛又在滴流乱转。
记者举着话筒拦住了警察。话筒连着一条长长的黑线,差点绊倒了她自己。她的马尾辫在脖子后面甩着,从警察的肩章上扫过。她问我,什么心情。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沙武很可怜,我要帮助他。云母也听到了,向女记者说,她是个傻妞,不过长得一点也不傻。女记者瞪了云母一眼,转过头来又温柔地看我。她问我昨晚的经过。她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场景,就是在后山上沙武像条狗一样四肢支地看我的那个,满脸通红,一切都是从那开始的。我支吾,警察打断了我,冲女记者笑了笑,要带我离开。女记者摸了一下我的脸蛋。她有点舍不得我。她说,你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
云母说我长得像根水葱,女记者又说我长得像个洋娃娃。我想问问沙武我到底像啥。
警察带我进了个院子,院子的高墙比学校还高。高墙上没有玻璃,却长满了野草。野草上面是三条无头无尾的电线。我记得沙武说过,它们都通着电,人一旦触电,就成了焦黑的煤炭。我要被关在这里了,我就想起了爸爸,不知道他有没有起床。我看了看升到头顶的太阳。他说,进来吧。我就进去了。屋子很黑,他点亮了一盏小灯。
他说,说吧。
我说,说什么。
灯光从他那里射向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他说,作案经过。
我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从沙武看我的那个时说起吗。我说不出来。他说,快说。他又说,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早就抽你了。我支支吾吾,颠三倒四,说了好多话。他老打断我,让我说正经的。
我说到,沙武的爹有一条瘸腿,就那样跛到街东,亲寡妇的嘴。
我说到,沙武喜欢找理发店的老女人,老女人喜欢笑,一笑就擦眼泪。
我说到,爸爸欠了铁墨的钱。
我说到,妈妈一个星期看我一次,把我所有的衣服洗个遍。
我说到,明星来了,我要见他,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说到,云母说要留下买路钱。
但我没说沙武是个不要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