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七卡从小同班,新兵连后,我们又在一起了。
部队的伙食太养人,我们长得比猪还快,才两年,我们都长到了原来的两倍大,七卡一百五,我一百六,而且下半身的份量明显增加,整个夜里都得大睁着眼数羊。如果不是已经树立起了高尚的情操,我们肯定会天天趁黑摸出军营去。我们是普通军人,普通军人必须有军人形象。我心里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而且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什么要紧事要发生了。
该来的事总是要来的。军区来挑人了,要最好的战士,是战士,不是兵,我和七卡都被挑中了,我们相互望了一眼,挺直了腰板。
要打仗了。到了新连队,我发现全连都是和我们一样硬梆梆的家伙,个个翻墙上树如在平地跑路。我们要到南方打仗去了,我们是尖刀连,新连长说,我们全连都是闽南人,上了战场我们只讲闽南话,对,就是要让敌人听不懂。猪仔也来了,猪仔是刚入伍一年的新兵,他是自己要求来的,为这他还动用了他老爸的关系,他老爸是我们地委的专员,他还写了血书。猪仔的年纪比我们大,可猪仔的眼神比我们嫩多了。猪仔见到我们俩时手脚都不知放哪里好了,一味的红了脸傻笑。我和七卡扑上去,一人给了他一拳,然后,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差点把肚子里的水也挤出来。
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和七卡整天在海澄数街上的石板,数了快一个月了,还是没能数清楚,因为海澄街太老了,太长了,整条街铺的全是石板,而且我们的努力总是被一些无端的事情所干扰,比如女人摇晃的胸部啊,路边有事没事就叠一下的公鸡母鸡之类。那时,七卡就喜欢看女人扭来扭去的屁股,特别是公社广播员高青花的,每次都要看得俩眼珠子齐齐爬到眶外来。当然,我也喜欢。高青花的声音和身子都像水蛇,泼拉拉的,看了听了让人睡不着,满鼻子都是雪花膏的香。有次高青花回头冲我们笑了一下,我的脸“哄”烧起来,大火燎到似的,想钻进脚下的石板缝里去,一看七卡,他的眼睛翻上天去了,脸红得跟煮熟了的大头虾没啥两样——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按理说我们应该坐在教室里。因为我们海澄中学的校门口漆有两行大字,颜色鲜红,左边是“世上无难事”,右边是“只要肯登攀”。是副对联,没有横批。可海澄中学不让我们上课,严格讲是高青花的大哥高青山不让我们上课。高青山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兼校党组成员,形象很正面,高大威猛。他天天要我们树立远大理想养成高尚的品格,开大会讲,上课也讲。可他自己经常摸女生的屁股,也摸我们语文老师胡红英的屁股。胡老师不喜欢我们,她厉声说,船民!泊水!!曲蹄!!!
我们老家是一条条的小艇子,就泊在月港的水面上,我们那叫连家船,和江面的浮萍一样,没有根,但干干净净。不巧的是陆上的人恰好一直不肯接受我们,一碰面总是嗤着鼻子用下巴颔看我们,他们叫我们泊水崽,他们睨着我们的腿说,曲蹄仔!好像我们是和蚂蚁差不多大的动物。
谁喜欢被人看不起呀!所以有天七卡上语文课时画了两小人,光溜溜的,一个头发长一个头发短,额上都有字,长发“胡”,短发“高”。画有标题,叫“胡搞”。我看到两小人的尿尿部位很夸张地链接在一起,忍不住放开了喉咙大笑……后来高青山就来了,他说,一,开除,二,自动离开,选二还是选一?我们没有理他,我们把书包甩上肩头,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那时是农历三月,春暖花开,阳光好得要人的命。
春天一款腰就扭过去了,夏天不由分说地涌到身边,劈头盖脸压下来,心里猛然烦了,把握不住,很不踏实。人生是不可以太过空虚的,我们总得找点事做啊,有些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比如我,比如七卡。上班是不可能的,街上的每间屋里都有找不着工作的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天天数石板总不是办法。我们必须树立起形象来,我们要做有影响力的人。
有影响力必须有创意,要坏,不能做好人,要做下坏事来,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锁定的第一个目标是街尾的四阿婆。四阿婆是个五保户,四阿婆把她家的米袋看得比命根子还要紧,睡觉都要拿细绳扎了扯在掌心里。七卡趁四阿婆午睡时猫进去,嚓,剪断绳子,将米袋大大方方扛到街头去,卖给光棍老溪。那一段日子,老溪正和一个凤阳女人及她的两个儿子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老溪给了我们钱,钱不多,但足够我们买上一瓶高梁酒和半斤五花肉——我们没有肉票,难免贵一点。我们飘到月港的江滩上,野炊,拥抱大自然。回来时,我们走出了蛇一般的步子来。可是我们的口袋里还有钱,怎么办?七卡说,我,我,我有办——法!
我们把买来的饼干塞到四阿婆的手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米再也回不来了,连米袋也回不来了。四阿婆仰起没有眼珠的眼:“好孩子!你们知道我的心思!我三十年没吃过饼干了,想得慌!可就是没胆子拿米换饼干,我怕人家闲话。这样活着有啥意思?三十年吃不上两回肉。嗨,吃上一顿饼干,我死了也心甘。你们看,你们看看,我的嘴……”
四阿婆的嘴里一颗牙也没有,黑洞洞的,四阿婆的房子也黑洞洞的。我的心一下就凉了——失望也是黑洞洞的。
隔天就要上前线了,动员会开得轰轰烈烈花花绿绿。团长说,立功去!团长说,保卫祖国母亲!我们在团长的带领下,都喊了口号,喊得很大声,轰轰隆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