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半个月就中秋了,天渐渐有了些凉意,日头出的比前些日子晚了不少。
黑妹整天一个人玩飞行棋,黑弟越来越爱往外面跑,叫都叫不住,整天滚得头是沙脚是泥,有次他竟然抓起自己拉出的大便捏小人,太恶心了,城里的孩子哪会这个样!
美金的脸色也有些不好,有时黑雪叫他他竟然半天才应一声。黑雪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如今竞争太厉害了,要找个过得去的服务员很不容易,美金的特色饭店就只有一个服务员,才十六岁,虚岁,跟个孩子似的,整天叼着根棒棒糖,嘴里哼哼唧唧,她说她在唱歌,唱的是什么“猜一令”!身子长的像芦柴杆,客人见了都摇头:“太小了,没肉,没劲。”有天一个戴眼睛的小老头跟她进了房间,没五分钟就出来了,出来后他揪着黑雪直唠叨:“什么态度?刚进去就说快点快点,大嫂你说,我年纪这么大,快得了吗?嘴里还直舔棒棒糖。什么态度?还八十块钱。我退休了存点钱容易吗我?打折打折……”
气得黑雪脸都黑了。你说,美金他能不着急吗?可再怎么着急也不该给我脸色看哪,
我是你妈,我在城里住了二十五年,我可不是一个乡下老婆子!
而且黑雪还发现了一个非常要紧的问题:这里没有公园!黑雪喜欢看电视,黑雪更喜欢上公园,几乎天天上,城里的公园里人总是很多,黑雪挤在人堆里心里总是很踏实——没事在公园坐的,都是城里人,黑雪也是。可厚土没有公园,没有公园,睡再好的房子也还是乡下人。
黑雪见过美元了,美元自己一个人驾着车来的,美元的车很派头,比县委书记的车还派头,黑贼贼的,黑雪见了那车,眼睛都亮了。美元坐了半小时,说了些闲话,比如他很忙整天要福州厦门到处跑,等等,站起身提提裤腰带就走了,好像黑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东西,他当然没叫“妈”,他甚至连“姨啊——”都没叫一声。
美云一直没有来,黑雪刚回来美金就通知她了,可她说:“没空。”而且一直没空。
黑雪一想起美云美元,牙就咬得咯咯响。
黑雪有时躺在床上就琢磨了:自己当初脑子是不是让火燎了,为什么要到这乡下来?山水说回来了就好,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啊!
八月初八早上九点多。美金天没亮就到县城招服务员,不在,黑妹吃完早饭自己到村里小学报名去了,也不在,那个小服务员还在床上做噩梦,马赛克的大厅里就剩黑雪和黑弟。黑雪看电视,电视里演芗剧,《山伯英台》,黑弟在屋里屋外钻来钻去,黑雪叫他乖一点,陪奶奶一块看芗剧。黑弟不听她的,蹿到门外去了,在台阶上冲过来冲过去,嘴里呜啊啊怪叫。黑雪生气了,不管他!黑雪继续看电视。
哭调“英台哭灵二十四拜”,天哪,演得太好了,太感人了!黑雪忍不住跟着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拿了条手帕擦眼泪。
忽听得一声惊叫:“姨啊——!”
是美金,美金回来了,美金小时候吓坏了都这样叫,声音凄厉,不似人声,谁听了都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英台拜到第八拜的时候,黑弟头一低扎到台阶下去,立马背过气去了——厚土新村的台阶都比较高,一米五,有气势,台阶下都是水泥地。这时候,他的奶奶黑雪正在厅里唱:“梁哥啊……”
黑弟的嘴巴摔成了个血窟窿,门牙都不见了,黑雪帮着找了老半天,才在路牙下的马齿沙里摸到了小半颗。
美金的脸色像猪肝,美金不说话,美金狠狠地摔碗筷,踢桌子,美金还下死劲横了黑雪一眼。那一眼一下就把黑雪的心挑开了:你不肯帮忙带孩子,那你回来干什么?!
你说,黑雪现在不住这里住哪儿?老宅子能住人吗?老鼠住都嫌破。城里那二十平方?黑雪早把它卖了,回来时的车票钱还是从那里边抽出来的。现在,黑雪还能找到比马赛克更合适的住处吗?黑雪摸摸腰眼,硬硬的,还在,那卖房子的钱,两万多呢,黑雪没告诉任何人——黑雪咽了一口口水,那是救命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