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已经在马赛克里住了两个星期了,黑雪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当然,这与村口被填平了的那两眼荷塘没有半点关系,黑雪从来就不是一个故作浪漫的人。
马赛克的确比城里那二十平方要好得多,宽敞,明亮,秀云没说假话,可为什么心里老是不踏实呢?——富贵死了,旺才半年前也死了,自己到底算是谁的人?黑雪想得头都大起来。
七月十五,马赛克里的女人们提着一个一个的八卦篮往老村子里赶,八卦篮红彤彤的,篮子里装满了香、水果、鸡鸭肉,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有人抬眼望见了黑雪,扬声就叫,拜祖啊,祠堂啊,趁早啊——
拜祖?我现在住哪儿?厚土村。这么说,我还是富贵的人,美金的妈。黑雪决定隔天一早就上祠堂去,跟祖上烧烧香,交代两句。现在?现在黑雪不想去,那么多的乡下女人,你问一句我问一句的,叽叽喳喳,比麻雀还吵,肯定不爽。
第二天吃过早饭,趁着日头还没煎出来,黑雪提了满满一篮的东西望老村里走,黑妹牵着黑弟高高兴兴地跟在黑雪的身后,黑弟高兴得像只小公鸡,左边的草里扑一下,右边的野花掐一朵,黑妹左手拉着黑弟,右手捂着嘴偷偷的笑,一口白牙捂得严严实实的,黑雪的步子轻快起来,路上的石头一次也没硌着她的脚。
祖祠的屋顶明显比黑雪的印象里新,在一大片破房子背后,扎人眼,墙壁也是,不黑,白刷刷,地板都是大方砖,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神主牌一排一排的,一点灰尘也没有,它们静静地望着黑雪,好像心情都不错,也许,是因为这里太凉爽了吧。黑弟见什么都新奇,四下里乱窜。正想走到供桌旁,突然,神主牌后面呼呼两声,扑出一对黑漆漆出来似的乌鸦来,黑雪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神,黑雪用力把蹦到嗓门眼的心咽回肚里去,抖着手将篮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供桌上摆,这时,只听得黑妹在背后叫:“山水伯公!”
黑雪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黑妹正在大门边和一个人说话呢。不,那不是一个人,是一捆干柴,一小捆的干柴,长着一头白发的干柴,那白发比雪还白上几分,梳得整整齐齐。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就没觉出那里坐了一个活物呢。那干柴扬起头来眼望着他面前的柱子,他的耳朵朝着黑雪:“是黑雪吗?真是黑雪回来了吗?”
黑雪愣了半天:“嗯哪。”
干柴自顾自的点点头:“好,好,回来了就好。可惜大榕树枯死了。嗯,回来了就好。”
这是个瞎子,老瞎子。这就是山水?黑雪不喜欢山水,黑雪讨厌山水,黑雪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人时就有点恨他,仿佛人家是她上辈子的仇人,黑雪也恨自己的爹。黑雪的爹是打浙江跑过来的,跑日本,黑雪的爹喜欢做生意,也喜欢买地,黑雪的爹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在去县城的路上,衣服都被剥光了。黑雪上过两年学,黑雪上学时老觉着很没面子,腰板比别的孩子软,这怪谁?当然怪她爹!谁叫他买下那十几亩的地。黑雪从没回家看过她的妈,一个地主婆子,有什么好看!
山水是从南洋回来的,据说模样长的非常好,他爹叫他回来盖大厝娶媳妇,可他不听话,把钱拿去盖了间小学,请来城里的先生,挨家挨户的把厚土村的大小孩子都哄到学堂里学写字,他自己却住到祠堂里,吃稀饭啃萝卜条,时不时的还写洋信叫他爹寄钱来。听说,他还和城里的一个洋学生谈恋爱,把他爹托人做下的亲事都辞了,真是疯了。后来城里来了很多兵,洋学生跟了一个别手枪的,走了,招呼都没打一个。洋学生现在就住在白水市,活得很滋润,天天上公园。报应啊。富贵对黑雪说,山水是大地主,比你爹大得多,于是,黑雪就恨上山水了,不用理由。
黑雪第一次看见山水时他已经是个没有精神的中年人了,迎面撞见黑雪,他头一低侧过身子就走,不过,他的腰板还是直的,身架子很宽大。
美金说,山水伯是个傻瓜,他的弟弟们前几年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他,要带他去南洋享福,他们说,南洋现在有许多好玩好看的地方。——他竟然说,不用了!他还说,他眼睛都瞎了,看什么东西都一样,黑的,一个瞎子,到哪里都是麻烦。说得他的弟弟们抱着头在祠堂里哭得哇啦哇啦的。
山水以前是个宝,哪个村子开批斗会都要抓他去站台,他也很配合,从来不说二话。你说,乡下要找到一个这么好使的东西容易吗?所以他很忙,有时反绑着双手在台上站久了难免头晕,后来那次他连着站了七天,撑不住了,脚一软,打台上一头栽了下来,把眼睛摔瞎了,害得工作队的革命工作无法按计划开展,工作队的领导心里很不爽。
——黑雪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凭什么恨山水?自己凭什么恨一个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