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在马赛克里找到美金时美金乐坏了,跑前跑后的,又是端茶又是递烟,闹了半天才明白老妈回来了,要跟他一起住,赶忙一个劲地叫“妈”,他知道他妈喜欢自己像城里人一样叫她“妈”。
美金要两个孩子叫黑雪奶奶,黑弟很爽快的就叫了,黑妹磨蹭了半天才开口,她叫黑雪“姨奶”。城里人都叫祖母“奶奶”,乡下人才叫“姨奶”。
黑弟两岁半,整天吃饼干和手指头,黑妹七岁了,过了这个夏天就上小学了。黑弟黑妹都不白,特别是黑妹,跟个非洲人似的,眼白牙齿白得瘆人。秀云那么白,美金也不黑呀,怎么搞的。黑弟是个话涝,嘴里唧唧咕咕讲不停,不过讲来将去都是同一个字——“吃”。黑妹不爱讲话,就是椅子压到了脚也不吭一声,有时黑雪真就把她当哑巴了。可是,一旦有人来找黑雪说话,她总是坐在边上望着黑雪的脸,眼睛一眨不眨。
黑雪原以为村里人都不会再跟自己说话了,可还是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来找她聊,不过老是聊着聊着就断了,因为黑雪不喜欢人家讲那些鸡啊鸭的或者谁家的媳妇跟人怎么了之类,乡下人才喜欢聊这些,没意思,黑雪不接嘴。
因此人家坐的时间都不长,因此黑雪经常一个人坐着看黑弟跑来跑去,嘴里念着吃吃吃。黑雪看着看着烦起来,忍不住到楼上望老村子,一望,过去的事情像隔壁歹骨家的鸽群一般,在老村子的上空环一圈,扑啦啦就飞到面前来了。
黑雪的娘家在龟坑,龟坑在山里的山里,想见到公路得走两三天。黑雪那年20岁了,还没嫁出去,黑雪长的很好,该长肉的地方都鼓得恰到好处,就是那回天天吃树叶子也没见瘪下去,白得跟她出生那年冬天突然就摔到山里的雪一样。二十岁了还没嫁人,这在龟坑是件令人吃惊的事,因为我们中国人一向没有浪费东西的习惯,特别是乡下人,一个女的具备了使用功能怎能放在那里看着玩呢,再说龟坑的女人都是宝,个个的使用功能都被开发得彻彻底底——龟坑水寒,女人的产量不高,外面的女人又不肯嫁进来,哪个女人想到山沟沟里一年到头过清水熬咸菜的日子!中国女人没那么浪漫。
可她家的门槛被踩烂了黑雪还是不肯松口,一出门就在裤腰上打死结,她妈也拿她没办法。黑雪有自己的想法。黑雪隔壁的阿婆老早就说了,黑雪白成那个样,一点都不像山里人,像,城里人!谁家也留不住。黑雪做梦都没想过要在山里过一辈子,那太吓人了。
那年黑雪发现自己快撑不住了,一个原因是村里的阿牛每日在她能看到的任何地方出现,阿牛不喜欢穿衣服,老裸着大膀子,他的身上没有多少肉,可他的身架子大得像一头公水牛,另一个原因是黑雪的身子越来越不听自己的话,一到夜里,暖洋洋麻兮兮的往外胀,恰似一拳花骨朵忍不住要开了,黑雪每天夜里都要狠狠地咬自己那又薄又红的嘴唇,咬得上面净是小玉米似的坑。就这时,富贵来了。
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躲都躲不过。那年春天,龟坑也和全国的乡下一个样,饿得头脑一片空白,不少身子骨差一点的人一觉睡下去,再也不肯醒过来,龟坑的龟鳖都被吃光了,连一个王八蛋也没留下。阿牛他们那群愣头青受不了了,三下两下砸烂了大队部的墙,将屋里准备上缴的统购粮扛回了各自的家。这件事影响非常不好,上级领导很生气,果断从各村紧急抽调了政治素质较高的人员,组成了工作队,提着枪扛着红旗浩浩荡荡地开进龟坑村。富贵进村的时候走在倒数第二个,一路小跑,因为他的个子小,实在不适合摆在队伍的最前面。那天黑雪站在村口看热闹,见富贵跑得跟一只小鸡似的,忍不住咬着嘴唇扭了腰笑,富贵一眼就望见黑雪了,砧板一般的脸一下子活络起来。
工作队的工作很有力也很细致,除了把阿牛他们几个带头的捆成棕子吊在大队部的房梁下抽,还到家家户户做思想工作,富贵主动要求到黑雪家。
富贵的思想工作很有成效,黑雪决定跟富贵到厚土村去“追求个人的幸福”。黑雪对富贵的身体不感兴趣,可黑雪对富贵说的事情感兴趣:富贵是个初中毕业生,能人,才二十岁就在村里当会计,不用晒大日头也有饭吃,富贵会说很多黑雪没听过的话,比如人定胜天多快好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婚姻自由个人幸福理想上进心等等,其中最入耳的是——厚土村在山脚外,一出村口就可以见到大马路,大马路又宽又平,直得柱子也似的,而且离县城只有六埔路也就是三十公里,要去县城?站路边手一招,上了公共汽车就到了连铺盖都不用带,比赶墟还方便。
黑雪连夜就和富贵离开了龟坑,连她妈都没告诉一声。两天多的路他们整整走了六天,一路上,他们一时半刻也没闲着,当他们晃到厚土村口时,大女儿美云已经在黑雪的肚子里有所动静了。
富贵没跟黑雪说假话,一句也没有,虽然富贵从没带她到城里去,也填不饱肚子,但地瓜还是有得吃的,黑雪挺满足。
黑雪白,就是在厚土村也显得特别白,村里女人都说她,像城里人,住在乡下,委屈了。黑雪听了,腰髋越发扭得像风里的柳条,老实点的男人见了,脸一红,赶紧别到一旁去。富贵心里不踏实,一入夜就急猴猴地往黑雪的身体里使劲,一天也不敢放松。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使唤啊,何况富贵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怎么样,乡下的伙食又清淡,因此有天晚上富贵在黑雪身上就把两腿蹬直了再也弯不下来,吓得黑雪光着身子冲到院子里大喊救人。
富贵他是什么也不用知道了,可黑雪知道,她和三个孩子都得吃饭呀,一个女人家能怎么办,反正黑雪不知道怎么办,她只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三个孩子长的都像黑雪,白,好看,分别叫:美云、美金和美元,名字都是富贵起的。美云九岁,美金七岁,美元三岁,经常围着黑雪要吃的。黑雪急呀,一急脸更白了。
黑雪拖着三个娃子又过了三年,那是什么样的三年啊,现在想起来脚还抽筋。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午,大热,她对着破镜子拔下了两根白头发,转身把缸里的米全刮出来,煮成一大锅干饭,美云美金美元高兴坏了,放开肚皮吃啊,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太阳直直瞪着地面时,她们都已撑得睁不开眼了,在破床上挤作一堆,闭着眼直咬牙齿。黑雪心一横,提起早已包好的换洗衣服就出了门。这时,村里的人都躲在了家里,只有几只鸡还窝在墙角打盹,村道烫的滋滋响,赤脚踩上去,不由得啪啪啪飞起来。
旺才在村口的小山坡上等她。旺才是富贵的朋友,那次工作队到龟坑,富贵走在倒数第二个,倒数第一个就是旺才,旺才如今在城里的工厂上班,旺才的一支胳膊让机床轧折了,可他还是个工人,而且有一间房子,二十平方,一间二十平方的城里房子。但明摆着旺才不可能养活一个女人和三个胃口大得像面袋的孩子。
黑雪很快就过惯了城里的日子,并且几乎忘了还有一个地方叫厚土,那里有三个孩子,会叫她“姨啊——”
乡下孩子叫母亲“嗯奶”或者“姨啊——”,不叫“妈”,城里人才叫“妈”。
黑雪没问过孩子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她以前只知道她们死不了,不过,她现在知道了。没爹没妈的孩子还能怎么过!美云跑回了龟坑,可是她的外婆不愿意养她,因为想养也养不了,还是阿牛人好,认了她作干女儿,如今她是阿牛的老婆,养了五个孩子,快当奶奶了;美金天天到秀云家蹭饭,秀云家吃干的他也吃干的,秀云家喝稀的他就喝稀的,秀云家一个儿子也没有,她爸妈都乐意;美元倒也没吃什么苦头,他让一个晋江人带了去,连姓都改了,以前生产假名牌服装,现在是个老板,出门都是轿车,咻咻咻的跑。
五年前,黑妹两周岁了,看到别的孩子都有“姨奶”,有了心思,整天缠着美金要“姨奶”,秀云听了,开始鼓捣美金到城里找黑雪,因为秀云听常上城里去的人说,旺才的厂子倒闭了,俩老头老太就靠卖点煮花生过日子,旺才身体又不好,黑雪活得很没精神。美金起先不同意,秀云说,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姨啊——”呀!
黑雪喜欢秀云,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秀云白白净净的,一点不像乡下人。可是,黑妹怎么那么黑呀!秀云要黑妹叫“奶奶”,黑妹却直往秀云的背后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盯着黑雪。秀云她们希望黑雪回家去住,她说,等新村建起来,我们会住得比城里还好。黑雪当时心里就活动起来,她甚至想起了村口那两眼荷塘,一到夏天,都是花,一塘白,一塘红,红花莲子白花藕,傍晚时分,香,淡淡的清香,黑雪深深吸一口,肚子里的孩子就使劲蹬自己一下,蹬得黑雪鼻子胀胀的眼酸酸的,快活,想哭。最后秀云说:“姨啊——,回吧,才叔也去,我们不会让你们二老累着,更不会让你们二老饿着!”
黑雪当时就变了脸色,脸别到一边去:“我不回去,我过惯了城里的日子,不回去!”
其实黑雪心里想的是:你为什么叫我“姨啊——”,你就不能叫我“妈”吗?!以后天天听你叫“姨啊——”我怎么受得了!我可不是乡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