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不是不喜欢乡下吗,干吗还回来。——大儿子美金的媳妇秀云死了,她把自己挂在了老房子的大梁下,丢下两个孩子没人看,两个孩子一个叫黑妹,一个叫黑弟,黑雪喜欢秀云,而且上个月美金跑到城里哭,哭得黑雪心里起了一些波澜。当然,更要紧的是黑雪面临着一个份量很大问题:自己一个单身的老年妇女,没有固定收入,要是米缸里的那些米煮完了那以后在这城里吃什么?
前几年,上面为了改变农村的面貌,大力推行新村建设,规模闹的很大,四处开花。住新房子谁不乐意?大家的热情都很高,和盖起来的楼房一样高,至少有三层,十来米。屎要拉在粪坑里金要贴在佛面上,才几个月的功夫,厚土村外的国道两旁全是马赛克了,整整齐齐,一整溜,壮观,把远处的山都遮没了,连日头也出得比往年迟了不少,每每要到九点多钟才能晒到国道的水泥地上,你坐车从国道上滑过去,会由衷地感叹今日新农村的日新月异同时产生做一个新时代农民的冲动。本来上面领导感到老村子的形象比较落后,建议把老村子用铲车铲平了建个大公园,可老头老太们不乐意,他们死活不肯走,再说,路上的人隔着楼房也看不见,于是留了下来,可是老村子一失了人气,老得比老头老太们还快,没两年,就塌得没个样子了。
盖房子当然要钱,很多的钱。农民有钱吗?没有。地里扒出来的尽是土坷垃,扒不出金子来。可银行有钱,很多很多的钱。于是贷款,贷款就是借债,借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谁都懂,农民每天脚踩泥地,更懂。所以第二年就有人卷了铺盖出远门,远得影子都寻不着。山背后仙居村的成年男女就走得一个不剩。仙居村是新村典型,经常上电视,黑雪在城里的电视上常看到仙居村的代表们讲话,他们住的比城里还好。比城里还好。看得黑雪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琢磨自己住的那二十平米的旧房子。如今,仙居村的草都长到三楼的阳台上了,不要命地绿,风一起,一坨又一坨枣红的屋顶就在草海上边漂,只有几个老人、孩子和老鼠以及草蛇,轮流在草丛里出没。
厚土村紧靠国道边,风水好,出能人。歹骨就是个能人。歹骨坐过很多年的牢,见识多,交游广阔,有人脉,政治水平比较高。歹骨看到厚土新村的草渐渐长了起来,坐不住了,他找村里说话最有斤两的文化谈心,交流思想。他说,厚土村地肥,种什么长什么,但第一产业是夕阳产业,没希望,如果有希望新村的草就不会长那么高,再说你也不是没试过,种得越多赔得越惨;第二产业?就我们厚土这地方?那不是存心开玩笑吗;唯一的希望就是第三产业,也就是服务业,为人服务,服务人的身体。我们开特色饭店。我们的硬件是绝对比不过城里,这不要紧,关键是找好突破口——他们的重点放在上半身,我们?下半身!这有什么不好,要敢于转变思想观念。服务下半身是有一定的风险,但利润高,比搞房地产还高,而且启动资金少,不用审批,很适合我们村的经济现状。
文化同意了歹骨的观点,文化不希望厚土变成又一个仙居村,文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于是各自招来了两个服务员,招牌也不打,开始营业。招聘服务员的具体要求是:女性,身段较好,乐于助人,年龄在十六到二十五之间,非本地户口。
没想到效益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不到半年,不仅还清了贷款,而且还略有节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村里人一下就被带动起来了,全部把新房子改成了特色饭店,除了美金家。美金当然也喜欢人民币,可是秀云不同意,她说那是作孽。美金犟不过她,只好出门去打工。那天美金发现他打了大半年苦工攒下来的钱只够交贷款利息,眼白都红了,在床上就和秀云吵开了锅。美金以前从没和秀云说过一句重话,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说不出口。
秀云吵完了,不说话,把黑弟和黑妹抓起来洗,洗了一遍又一遍,换上干净衣服。她坐下来喝了一杯白开水,摸摸黑弟的头,摸摸黑妹的脸,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回老村子去了。她把自己悬在了老房子里的大梁下,什么也没交代。她出门前还拢了拢掉到眼前的头发。
黑雪觉得秀云有点傻,谁不想过得好一点!钱从来就不是坏东西,这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下可好了,你叫美金他们爷仨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