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开往乡下的公共汽车总是挤,人货混装,挤的分不清哪是货哪是人,车厢里的空气太稀罕了,死劲吸一口,酸的,再吸一口,臭的。黑雪的脸色很难看,她站了一个多小时,屁股和脑门都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给她让座,气得咬着牙在心里骂:“瞎眼贼,乡下人!脏东西,乡下人……”
其实,黑雪在城里时也从没有谁给她让过座,可她不生气——那是城里人啊,城里人总是不一样的。
车停了,黑雪连滚带爬的才翻到车下来,死乡下人!连个路都不会让,就像黑雪这么一个干净的大活人根本不存在。黑雪拼命拍打自己的衣裤,可一股酸臭味怎么也拍不掉,更要命的是,身上那件新买的府绸衬衫不仅糊上了几块黑泥巴,下摆还被烟灼了一个大窟窿,她拍一下它就呲一下,黑雪忍不住了,回过头大骂:“农民!!”
可是,没人接她的茬,倒是有个尖利的叫声扎出车窗来:“哎,你的行李!”
她的行李打车窗拱了出来,噗,摔在地上,就像一团新鲜的牛屎。
黑雪气得直哆嗦,她想叉开双腿破口骂上一顿,可她的嘴巴张了张,牙还是狠狠地咬上了,把涌到嘴边的“死屄烂尻生男娃烂鸡鸡杀千刀的……”等等字眼生生吞进了胃里——黑雪怎么可以像个乡下泼妇呢,再说,公共汽车已经像一头拉完屎的老水牛,一哼一哼地开走了,黑雪总不能跟它滋出来的黑烟较劲啊,那在别人的眼里有多难看哪。
黑雪愣在大太阳里,呼呼呼直喘气,眼睛死盯着越扭越小的车屁股。当车子在远处的山脚猛一拽就不见了踪影时,她终于回过神来。
——回来了,黑雪回到厚土村了。
黑雪提起行李刚要迈腿往家走,一抬头,傻眼了——回家的路在哪里?公路两旁都是整整齐齐的三层小楼,全贴满了马赛克,和城里的公共厕所一样,排场极了。原来那些破瓦窑到哪去了?小楼之间,隔三岔五的就是一个道口,这么多的道口,哪个是通到家里去的呢?
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长不长?长!二十五年是大半辈子啊。二十五年前黑雪拎着换洗衣服离开村子时脚步虽然有些忙乱,但还是充满弹性的,如今黑雪提着行李站在村子口,头发却已白了一大半,背有点驼了。二十五年前黑雪顶着午后的毒日头匆匆忙忙走出村子时不想碰到任何村里人,现在,午后的辣太阳烤在黑雪的白脸和白头发上,黑雪还是不想碰见哪个村里人。
黑雪这次回家并没告诉任何人,就连儿子他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不想问任何人,因为,那太丢人了,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以后还怎么在这里住下去呢!
黑雪抬头上下左右望,她想找到个村外的小山包或者其它熟悉的东西,确定一下自己该挑哪条路走回家去,可是,眼睛都酸了她还是没找着,只看到了蓝得不讲道理的天和白晃晃的马赛克,脚下的地让日头煎的,嗤嗤嗤嗤响,轻飘飘的浮起来,黑雪的头有点晕,站在海船上似的,想吐。
就挑面前的这条走!
还真走对了。一拐到马赛克的背后,黑雪“呀”就轻轻叫了一声,没错,村道,是村道!还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副模样,还是坑坑洼洼,连碎砖头也还像当年那样不管不顾地躺在路中间。村子还是老样子,只是明显老了,不少房子连屋顶都没了。一个人影都见不到。黑雪的心“怦怦怦”开始猛跳,跳得气喘不上来,眼眶“嗯”一下,木了,舌头干得像一条煎在沙滩上的死鱼。
远远的有两只母鸡窝在屋角的阴影里瞌睡,听到脚步声,举头望了望,看来没什么让它们惊奇的事,所以它们一齐张开小嘴打了个呵欠,屁股往里挪了挪,头一扭把尖嘴埋到翅膀底下,又睡着了,好像它们已经在那里睡了二十五年。
黑雪的脸热起来,火辣辣的,赶紧加快了脚步。
到了到了,到家了。这是家吗?这是黑雪住了十三年的家吗?!一座大杂院,屋顶塌了一半,几根椽子不情愿地撅在墙顶上,缺了几个口的墙壁黑黢黢的,比黑还黑!院墙塌光了,院门倒是还在,像一个匆匆忙忙跑回家的呆孩子,因为怕爸妈骂,傻乎乎地戳在日头底,不知所措。院门紧闭,上面坠着一把大铁锁,有一个两条白纸贴成的大“X”字,让日光燎得卷起来。
黑雪愣住了,右手拖着行李,左手不住地抹白里透红的脸,她的脸上都是水,咸的。
院门外的那棵长成一片小树林的大榕树枯了,枯的只剩那柱七八个人合抱不过来的主干了,有一只知了吸不到树汁,不乐意了,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知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