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春天来了,1978年了,燕子终于也在我家门斗上粘了一个窝,每日叽叽叽喳喳喳,把鸟屎啪啪啪甩在走廊上,奇怪,大人们并没有不高兴,有次爸爸摸到落在头顶的鸟屎,竟然就笑了。
可老猫不高兴了。老猫是小龙的爷爷潮州的爸爸,讲话腔调怪怪的,像在哼小调。他说,你们家怎么也可以有燕子!我们是贫农,贫农家才可以有燕子。他还说,他们解放前受过很多苦,从潮州一路走到海澄来,脚上都是泡,跑日本啊。
老猫75岁了,看起来比我们家那只11岁的老黑猫还老,也喜欢窝在墙脚缩着脖子晒太阳。
听说,老猫是属猫的,经常会有跟我们不同的想法。自从猫婆死了后,他的行为越来越不像人了,像猫。他们家跟我们家连在一起。本来,我们家8口人,住三间房,他们7口人,住六间。可老猫有天绕着房子转圈,转着转着就不高兴了,颠儿颠儿的跑去找生产队长螃蜞,又把我们住的房子隔了半间去。他们全家都很高兴,高兴得像一群猫似的。
那天,爸妈大姐大哥都下工地干活去了,二哥也不在,他和同学到海澄中学大操场种试验田,顺便研究英语老师和政治老师的男女关系,家里就剩我和弟弟。我家的燕子正在窝边撅着屁股往下挤屎,老猫带着全家人又冲进了我们家,在那两间半破房子里游行。他举着拐杖敲我们家的锅、桌、床和脸盆等等,最后敲到了前几天我爸用山里捡来的烂木板钉成的大谷柜,他说,凡是他敲过的,都是他们家的。
我说,给个理由嘛!
他举起拐杖瞪着我:“因为你们家成份高!”
他儿媳说:小崽子!老人不会说假话!快点滚出去!这房子是我表姑她表姨的表姑丈的!
他们家那四个小崽子一齐大叫起来:对!滚出去!
大龙小龙和三龙乱说话我是不会在意的,因为他们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很多,可月英也跟着叫,让我实在受不了,月英十九岁了,奶子和屁股早就高得快把衣裤撑破了还这样,太不应该了。
弟弟的脸青了,不要命地嚎起来。
我回身想去找菜刀,不想一头撞上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仰起头一看——爸爸就站在我身后。爸爸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小东西,我在书上看过,是兔子。
爸爸嘿嘿嘿大笑起来,屋子里嗯嗯一阵狂响,灰尘沙沙沙淋了我一身。我一激灵,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爸爸右手一使劲,喀啪,兔子前后腿一伸,红眼珠鼓出来。
老猫突然就懂事了,他说,以后再跟你们计较。
走到门口时,他看着门外跑来跑去的两只鸡说,这也是我们家的。那两只鸡一只是红的,另一只也是红的,像两团血。
那两只鸡当然是我们家的。
以前,村里有一大群从城里各个角落漂过来的少年,大家叫他们知青,他们会吹口琴和笛子,会拉小提琴,还爱偷抓鸡。春天来了,他们都回城里去了,所以鸡也就自由了。不过,村里还有四千五百二十四张嘴张着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跟校长要来半瓶红墨水,把两只鸡染得血淋淋——我看谁吃得下!
我们校长跟我特别铁,下了课或者放学时老要我去找他,和他一块看阳光浇在花上时花瓣颜色的变化,或者一起蹲在地上研究蚂蚁的行动路线。老听人说,蚂蚁很有组织纪律性,团结协作、步调一致,那是瞎说!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兔子是爸爸在工地上逮到的,爸爸摔得膝盖都青了。
兔肉闻起来怪怪的,有点腥。弟弟两口就把自己碗里的肉吃光了,他把碗底也舔干净了,回头盯着我的碗。
拿去拿去,两块兔肉就馋成这个样。
弟弟怕我反悔,捧起碗就往门外走。这时,一道红光闪过,一块肉到了公鸡的嘴里,公鸡一仰脖,肉块不见了。弟弟赶紧把碗举过头顶,另一块兔肉“忽”,滑到了地上,母鸡脖子一长,叼起就跑,公鸡一看,追了上去。弟弟一愣,眼睛眨了眨,也拔腿追了上去。院子里一时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