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九龙江边上,这地方早年不叫海澄,叫月港。据说,它明朝时是全国最大的对外贸易港,比泉州的刺桐港大上许多倍,当然,我现在知道,正确说法应该是——全国最大的走私贸易港,可书上不这么说,这我也没办法,将错就错永远都是对的。
老人们说,我们月港原来有许许多多的小吃,馋死了人!双糕润、辇宝饼,那个甜,那个香!我是没见过,可喉头也忍不住跟着老人们上上下下。我知道最香的是干饭,最甜的是路旁瞎长的芭蕉花的头,“嗞”,一吸一个甜。
我们海澄离北京相当远,但也是全国几百个滨海邹鲁之一,所以识字的人不多,说话也比较的含糊,比如尾巴和鸡巴总是混在一块讲,当我们使用这两个名词时你根本就不用想搞清楚我们指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受教化程度高,所以人们的记性普遍不太好,就说花样比雪花形状还要多的各种运动,大家也就记得那么几个:一是土改,杀了很多地主和土匪;二是大跃进先吃大锅饭然后饿死不少人;再一个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前两个没什么可重复性,可群众运动是一定要搞的,再说从毛主席直到华主席,没有一个反对过割尾巴,而且割尾巴听起来很提神,因此经常割。
每次村支书许地瓜离村口还有半里远,就有人大喊:“许支书割鸡巴了!”喊声不到半分钟就从村头滚到了村尾,全村的老人小孩一阵忙乱。
割了几次,村子里除了鸡、猪、人和老鼠,再也寻不着几个会自己移动的活物,到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几乎忘记了鸭子是怎么走路的了,只记住了许支书率领青壮劳力横着扫过村子时的姿势——许支书岔着两条萝卜腿,一颠一晃的,好像裤裆里塞了好几个大芭乐。
快过年了,喇叭非正常响动的次数比较多,上星期,许支书就在喇叭里吊起了嗓子:“在这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的关键时刻,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有投机倒把行为!归根究底,是资本主义尾巴没割干净!为了适应革命形势的最新发展,经大队党支部集体研究决定,从下礼拜开始,每户只能养一头猪、两只鸡!各家各户务必抓紧时间自己割,割鸡——尾巴,不许观望,过期不割者,由党支部率领基干民兵割……”许支书讲的是闽南话。
上礼拜我们家天天吃鸡,全村人天天吃鸡。弟弟高兴死了,一根鸡腿接着一根鸡腿,啃完了就往厕所跑,把小脸拉得比芥菜还青。全村的猪也很激动,一边嚼鸡骨头一边嗯嗯啊啊。
后来,我们家只剩下了两只鸡,半大的鸡,一公一母,一只是黄的,另一只也是黄的。鸡骨头?都变成猪屎了。弟弟瞅着那两只鸡,问:什么时候杀呀?妈妈一巴掌扇过去:不怕撑死?!
我妈以前从没动过弟弟一根手指头,可那一巴掌把弟弟从门口扇到了院门边的垃圾堆里。
院子里都是鸡毛,我想都没想就把它们扫作一堆,扎成一捆一捆的,装在盛鸡粪的大簸箕里,放在台阶上。想想不妥,又把它塞在了草垛的后面——要是弟弟偷偷将它卖了可就麻烦了。
大前天我跟我家后面新搬来的榴莲借了《三国演义》,上、中、下,三本。昨天上午,阳光媚得像一个新嫁娘,榴莲端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澡,她光着上身,两个奶子像什么都没装的布袋在阳光里甩来甩去,甩得阳光踉踉跄跄。她一边拿着比泥巴还油黑一点的毛巾在裤底里掏一边喊打算跑开的我:“喂,老三!看完了没有?看完快点还我!”
我一边跑一边说:快了,快了!
其实我昨晚就看完了,昨天夜里有许多人在我脑袋里打架,叮叮当当响了一整夜。早上,妈妈捏了我半天鼻子才把我憋醒,醒来后我大叫一声:“常山赵子龙在此!”吓得妈妈差点翻倒在地。
榴莲的孙子大志小我半岁,整天吸手指头。
看完了为什么不还?——书里有图画,画的都是小人儿,有爱哭鼻子的刘备、长胡子的关羽、一张猫脸的张飞、会装神弄鬼的孔明诸葛亮,有爱认干爹的吕布,有马超,有最会打架的好奴才赵云,还有矮矬锉一脸坏笑的曹操等等,甚至还有曹丕。曹操太好玩了,竟然叫曹丕娶了袁绍的二儿媳,曹丕喜欢袁绍的二儿媳。看来喜欢一个人是很快乐的。我就有点喜欢同班的许地瓜的女儿许玉琴,因为她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挂两条青鼻涕,只是许玉琴实在太笨了,她甚至可以把手指头数成十一根——她明摆着没长六指呀!
我想买一本图画本,我想把那些小人儿都描下来。可妈妈不可能给我钱,夏天奶奶火葬时家里已经欠了生产队不少钱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还想叫“鸡毛肉骨”打车后架的篮子里敲下一小块麦芽糖来,给弟弟吃,我是哥哥,不能吃糖,而且我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不是小屁孩,我听听叮叮当当的敲糖声就够了。
我就指望这簸箕鸡毛了,可“鸡毛肉骨”却说不要!正眼都不瞅我一下,两眼珠粘在月英的屁股上,月英扭一下,他的眼珠就抖一下。
不鸟他!喂鸡去。妈妈交代过,人饿坏了不要紧,要是鸡饿坏了,明年的日子就难过了。
我给鸡喂的是稻谷。那是我和弟弟到田里掏老鼠洞掏回来的,我和弟弟整整掏了三十几个老鼠洞,一粒都没放过。本想再掏,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个完整的老鼠洞了。隔壁老二小龙说,别找了,都掏光了。小龙还说,他们家潮州吃小老鼠,没开眼的。潮州就是他爸爸。他说,你们看,就这样,捏着尾巴提起来,一松手,“噔”,进嘴巴里去了,牙一咬,小老鼠“吱——”就大叫一声,比大老鼠还大声。看着小龙得意的神色,我“哇”一声呕出了一口酸水。
鸡都关在笼子里,因为:怕它们走丢了。
有件事明摆着:长大了它们是要做夫妻的。可是,它们是兄妹啊!小龙他妈叫他爸阿兄,可他们也不是亲兄妹哪。我有些不爽。妈妈不等我说完就推了我一下:去去去,瞎说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