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补充一下以前说的,我躺在两条铁轨中间之前,他吻了我,或者说我吻过他,不过这都一样,但我愿意接受第一种说法,虽然,它的成立很艰难,甚至有些毫无道理。
我对他说,我爱上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还说,你能吻我吗?
我们就吻了。
然后我们各自回过头去,知道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我跑到铁轨中间躺下,天上都有星星了,我还没有回去。然后另一个他就来了,我们做了荒唐的事。但这件荒唐的事,与他无关,我只想着吻我的他,我与他一起感受时光的震颤。
结婚的前晚,我问母亲,我说我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怎么办?母亲说,可他杳无音信,从来没有向你承诺过。而你,很快就会老的。
母亲说的对,我很快就老了,在母亲老了之后。
我最终在某一天,发现自己变成了母亲的样子,如果我一直等,一直在时光里珍藏自己的心和震颤的感觉,也许,最终有一天,他会来的。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害怕母亲的话,害怕他的不承诺,害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你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时光。我突然一下子明白,这些年来,我日思夜想的,不是他,不是和我一起感觉时光震颤的他,而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是我自己对那时时光的感觉的感觉,我一边边地咀嚼它,一边让它在时光中发酵,以适应我需要的颜色和味道。爱情原来是这样的,我的一切痛苦和煎熬的本原,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人在时空中,原本一直是这样孤立的,我爱他,也许他一直不知道,吻,也不一定代表爱和其他,就像与我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不知道我一直爱着另一个人一样,亲密无间,也并不代表爱或者其他。我突然失重了,有种被过去推着疾速向前的轻。
我爱他,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但我确实结了婚,确实在我的丈夫一次次确定我是他的女人之后,爱上了他。我看着他吃饭,等他,他病了我心疼,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我还曾经对一个亲密的女友说:我真傻,我还以为从来不爱他,原来我这么爱他。我还在心里想,嫁给别人,一定不会嫁给他更幸福。真是悲哀,直到现在,我还闹不准真相,或许,世间并没有真相,真相变来变去,变得面目全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有时候我们在傍晚睡醒,以为新的一天正在开始。有时候四周没有人,你却感觉一个人,或者别的物,一晃而过,有时候有人摇树,你会以为起了风。可是,爱情,到底是有人摇树,还是真起了风呢?
再后来我与我的丈夫吵了一次架,我发现他一点儿也不爱我,原本我以为的爱情的感觉是我自己硬摇了爱情这棵树,使它起了风,但我摇出的风,是不是真的风呢?
我还没有说完,那年我去铁轨处而不达,返回之后,夜已经深了,当我推开酒店的旋转门到大堂时,夜值的人正在打盹,我问她这个钟点还能要杯咖啡么。
其实我从不爱喝咖啡,我上午喝一杯,晚上十二点钟还会兴奋得难以入睡。这个钟点不能入眠,对人绝对是一种惩罚,所以,我要了杯咖啡。
同样惩罚自己的人还有一个,这人穿着一黄褐色半旧西装,和我二十岁时同色的牛仔裤,对了,你猜对了,我将他和扯上了关系,是我动了坏心思。不过,只看到和我二十岁时颜色一样的牛仔裤时我还没动这个心思,一个女人,在这个钟点,对人还是蛮有戒心的,再后来一点我发现他面前桌上也放着咖啡,是我用眼角撇见的,这时候我的心理已经发生了变化,没有像刚才那样转过头去打量一下,而是用眼角的余光注意他,一边还小口地啜着咖啡,思谋着我将度过一个怎样的夜晚,在我用余光扫描过第十一次之后,我发现他一直低着,左手摁着一个黑沉沉的东西,右手拿了小刀,嚓嚓嚓地在上面刮擦,这很使我好奇,也许,男人让女人心动的最好方式,就是先让她对你好奇,进而打量你,研究你,接近你,接受你,爱上你,感觉对你的感觉,是她自己的一种责任。
我受不了这种在深夜,灯火辉煌,却异常落寞的大堂里,这种嚓嚓嚓的响动,好似一种噬咬时光的蛀虫,将你的生命蚕食得七零八落,这是一种让人骨头里发冷的声音。它的频率像钟摆在无尽的时间里悲哀冷漠而不自知地摇来晃去,又像一个濒死的人细数着自己为数不多的那几下心跳,这种不自觉的比喻立即让我有了种到了世界末日的感觉,瞬时让我喘不过气来,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人和人之间的隔膜,距离一下子变得没有丁点意义,这种想法让我紧张,让我发笑,我就是在这种心思的驱使下,端着杯子坐到了他的桌旁。
但他一点也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也不管将要到来的世界末日。但他就是不抬头,也丝毫不能影响我仔细看他的手与他在轻轻刮着的物件的心思。哦,这样的一又手,修长而白晰,一如我二十岁时的脸庞,指甲整洁闪着光泽,它忧郁地抖动着,左手轻轻地拂住这个黑色的木质雕刻,我看不清木雕的形状。他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捏着刀片,小指很悠闲地搭在桌面上。嚓嚓嚓地刮着木雕表面的斑点和尘污吧,该是。因为我这样看了好长时间后,也没有见他刮下什么东西来。当然,我是个女人,而且很愚蠢,我受不了这种近似梦游的行为,我问他,你在干什么,是的,我没有说请,或者别的代表我很有修养的词汇,因为我感觉在世界末日,一切客套都是多余的。你会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对着天问,请问,您在干什么吗?
我想,我面前这个人准也和我的想法一样,直到他和他修长的手,一边轻拂着我,一边解开我的衣裳。
而他听到我问他之后,一直不肯抬头,依然嚓嚓嚓地刮着手上的木雕,一边稍有些沙哑而低沉地说,我在打磨时光。
刚才在我说到他解开了我的衣扣时骂我浪荡的人现在都理解我了吧,哪个女人会拒绝一个在凌晨两点多钟,在灯火辉煌而寂寥的大厅里打磨时光的男人,更何况,他有一双像拂琴那样拂摸女人的手,我猜想他不是钢琴家,就是画家,他的手过处,在人心里留下各种各样的鸣响和颜色。
如果你要是个女人的,这个时候该会生出嫉妒的心思来,不怪你,就连现在的我,也对那时的我生了醋意。
是的,我曾经拥有一个让人如此心动的情人,有那样的一又手,还有那样低沉地说情话的嗓音。
整个事件,我是说我的艳遇,就像游离于世界之外一般让人感觉靠不住,现在我在对你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在编造或者是遭遇了梦游。
幸好我预见了现在的感觉,所以当他拥着我,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息时,我小心绕开他的手臂,轻手轻脚地到卫生间冲洗,我的胴体在镜子里闪着轻柔的白色的光,我轻抚脖子,丰满的胸部和平滑的小腹,我为她们感到侥幸,就像一张良琴感叹梦到过的技艺无尚的琴师。
我回到房间,将这场情事形诸文字,还未写完,天色已渐亮。我起身到窗前撩开窗帘,一束光线透了过来,我猛地醒了,一如未曾睡过。
我怕与他遇上或遇不上,直在房间里呆到近午,听着过道中再无脚步,我才拖上行李,匆匆地离开。
我做了一个“打磨时光”的梦。
一个人,一生的亮丽,需要悉心地打磨,我们来自黑暗复归黑暗,不用心打磨,人生也许就不会有心动的声音和炫丽的光彩,如果自己不会、不想打磨,就得和我一样,能遇上一个,哪怕能将我们一夜的时光,打磨得有光芒的人。
这人得有双巧手,有颗能打磨时光的沉静的心灵,遇上这样一个人,有没有爱,谁又会在乎呢,爱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无关乎他人的感觉。
我们的那些爱,也许还有我们谓之的爱情,只不过是一段时光,一段我们精心打磨过的时光,那段时光里我们掺杂上我们想要的感觉。这个打磨时光的人,也许正是想重温一种这样的感觉,不知他找到了没有,也许,我的出现,让他沮丧。
不久我就怀孕了,会有一个人,替我观望那些我不能观望的时光,去体会那些我来不及体味的事、物。他(她)会延续我延续过的时光,为我的生命镀上金色的光。
我不在乎他是谁的,对于我来讲,只是有个婴儿,将来会从我的身体中诞出。但我一想到有可能是个男孩,就开始担心,万一是他的,这个男孩长大了,会有像他一样的嗓音和手,也会像他一样打磨时光,不,绝不可能是个男孩,我不能接受有另外的女人能和我一样。
不过呢,管他呢,谁又能确定我真的遇上过那个打磨时光的男人呢。
爱情对我宽泛起来,谁规定只能爱一次,只能爱一个,或者只能爱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爱一个人的感觉的感觉。
但如果你完全相信我的话,也许你错了,因为不等我说话,已经开始怀疑这话是不是我说的,我曾经这样想过么?
一个人的反复,什么也证明不了,既不能说明我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也不能表现我的无知。常常反思和否定一下自己,与自己相关联的事物,没什么不妥的。
不过,那天晚上,在火车驶过时,我没有像当年那样跑过去,躺下来,我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对此耿耿于怀。
人是线性的,所有的与人生有关的那些生命、爱情、杂七杂八、臭鱼烂虾,统统飞速地在我们的生命线中迅速后退,是电影上坐着高速的列车拍的山、树急骤后向后退的快镜头,它们移动的速度让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的丈夫半扶半抱着我到产床上时,我就是这样喘不过气来了。阵痛从我的后脑勺处向外抽丝,将旁边助产士的大呼小叫,窗外树间吱吱的蝉鸣,还有我丈夫的脸,都拧在里面,越搅越紧。我周身的血液和神经被搅在一处,飞转着如脱水时的洗衣机。
我看着助产士抱着那个小东西走到我面前,怎么会是男孩呢?我脱口而出。我说,怎么会是男孩呢?怎么回事儿?我丈夫和他的母亲看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