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出差路过那里,特意停留下来。吃过晚饭,我穿了风衣,顺手拉上风帽,一步步从市里走向当年那两列铁轨,路两侧的建筑我很熟悉,街道就像我的脸一样,那些曲、弯、凸、凹,我娴熟而轻盈。但是,却全改了颜色,有的涂了花花绿绿的墙漆,有的换了不知多少次霓虹灯和招牌,我看到了它们身上时间流过的痕迹。它们缓慢而绝决,让人看不到它的表情和动作,琢磨不透它的心思,它经过的地方,从来不知道它曾经经过过。但它确实经历了,空气中有它经过过的冷峻和凄厉,而它,并没有吱吱地吹着口哨,也没有肆无忌惮地疯跑和狂嘶。
那时,它拂在我心里,让我的心流下了类似橙汁一样的液体,我的嗅觉和味觉都能贴切地感受出来,但最终,它却是从我的眼睛里面流出来,同时让我的脚步踉踉跄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从我躺在铁轨中间来的七八年,像我现在想以前的七八十年一样。我思谋着自己,是否像当年一样躺倒在那里,感受那种震颤的激情与时光。这样问自己时我的脚步停了下来,突然间我的双腿变得软弱无力,再不能支撑身体往前迈动哪怕小小的一步。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街灯变得越来越耀眼,它的光芒四泻开来,扎着行人裸露的皮肤和衣服,而他们,却浑然不觉,他们和她们,匆匆在夜色中。装点着我眼前的夜景和我此时的心思。四周的画面和声线,既让我想起那些昏黄的老电影,又让我继无力后害怕起来,生怕自己正经历着的,是场荒诞不堪又恐怖的梦游。
时光在风中穿行,风裹挟时光,揉皱了我们的脸颊,让激动的泪水干涸在腮边。湖面总能复归平静,我们的脸和心境却再不能光华如初。人,总是一遍遍地洗脸、涂脂抹粉、收拾心情,将最忠实于自己的东西象臭虫一样厌恶地抖落,象电喷机器一样不厌其烦地企图将人生的底色一遍遍涂抹和遮盖。在自己的心灵和别人的眼中制造虚假景象。
当年的感觉,不知道我究竟用了这几种方式中的哪一种,遍寻它不见,我此时已经很接近它,再走几步,我也许会在接近它的一刹那,让它感动到浑身颤动,泣不成声。但是,它就这样无影无踪了,任我再努力,也想酝酿不出一丁点相关的情绪。是我惧怕两列铁道中间齐腰深的荆棘和垃圾,还是我怕躺下来会弄坏我的风衣和鞋子?
当急匆匆地往回返时,我沮丧地想,当年,那种时光震颤的感觉,我是再也不会有了。我开始后悔在二十岁时,没有真的带上刀片,那样的话,除了将时间的震颤永恒定格在灿烂中,我还会因此留在一个人的心里,但是,真的会吗?他和他,谁会真记得我?
从那以后,我渡过了那么多快乐和不快乐,痛苦和不那么痛苦的岁月。年轻时我那么计较,常常困顿于自己或有或无,或清晰或模糊的一点小感觉和小心思。当年与我在铁轨旁看晚霞的男子陪我渡过了很多年,为我遮风蔽雨,与我苦难与共。而当年我在幻想定格在灿烂中时所在乎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我和他的眼光一起越过草地和村落投向远方,却和另一个他感受了时光震颤着的激情和韵味。这另一个他我从来不曾真正地接近过,也从来不曾知晓他的心思。
那天我往回返,才发现时光真是世间最公平的东西,她均匀地洒落到每个人身上,没有任何表情和温度,却无时无刻左右着我们的表情,让我们慢慢矢放完自身的热力与温度,当生命走至尽头,它才在我们面前“嗖”跳跃起来,使我们身体越来越凉,思维混乱而模糊。而那时,我的身体还没有凉,我的心灵已经比二十岁时凉了许多,那时的我已经不带有二十岁时的一丁点气息,二十岁时,我对于自己的渴求是一只离弦的箭,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向前,向前,不管是不是刺中靶心,甚至不顾前方有没有目的,从一点力开始,向前,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根本没有停下来思索与疑问的时间,我的二十岁之箭,瞬间划开时间与空间,在时间与空间里与万物磨擦,矢放出令人心炫的速度与热力。从一个人开始,到一颗心结束,我的二十岁之箭拉出一道美丽的长弧,这条长弧与彩虹无关。我更相信它是晚霞,悸动着的,是疯狂地绝望,绝望得发狂。
说了这么多你再笨,也一定明白了。二十岁时,谁又没有爱上过呢。你,你,还有你,你敢说没有吗?对吧,你没有,真的吗,你确信吗,噢,好的,苍天哪,它让我留着当年那个刀片,原来是让我给你的。
但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最终其实不是爱情,怎么会是爱情呢,再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这种境况,我要胆敢再和你们谈爱情------,嗯,是的,你们不要激动,别把手紧紧攥起来,你们中谁又能保证到了我这把年纪,还记得爱情的滋味呢,更何况,我们也许根本就没有遇到过她,就象几十年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一样。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本来有次可以通电话的机会,但我却先发个短信,没有回音,我便再不能鼓起拨一下的勇气,以验证是不是停机或易主。
我忘了告诉你们,不过也不对,这本不是忘了,是有些事情,就像些灰尘跌落在泥土中一样,在我们的记忆中再也分辫不出来,我偶而会想起一些来,也是凭着那股淡淡的橙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