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秀英觉得不去儿子那儿是对的。没过多久她碰到了一件更高兴的事情。她拣到了周菊舲写给朋友的一封信。这真是天意呀。不是天意又是什么?那天她把这封团成一团的信从一件旧衣服的口袋里挖出来,刚掼开,觉得不对,又捡起来,放在膝头上摊开,把信纸小心地拿了出来。信纸已经碎了几处,抬头是,“建民兄。”她扫了一眼信末的名字,眼前一阵发黑。
周菊舲。
上海有多少个周菊舲?
她把信带回去。放在梳妆台上。半天没有动。认定这信是周菊舲从加拿大写给这里的老朋友的。只不知道收信人怎么会把信扔了。
信在梳妆台上搁了几日,她把信纸拿出来,小心地拼起来,贴在一张白纸上。
信是七年前写的。看上去刚到加拿大,说割院子里的草就割了五天,东西都是新买起来的,那边人很少,走在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他和老婆各买了汽车,各开各的,回忆了去加拿大前一起聚会喝酒喝得烂醉倒在厕所里睡着了的糗事,最后附了一句诗: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他在那里过得很好。
这是她读出来的信息。
他好就好了。最后,陶秀英释然地想。在她的心思里,这封信是周菊舲写给她的,隔几日拿出来看两遍,在字上摩挲两遍。
因为每日在露天,太阳晒,雨头淋,陶秀英没有以前白了,不过也结实了很多。周菊舲从前买给她的那件白衬衫又穿得进去了。她糙黑了很多的脸没有以前那样好看了,同白颜色的衣服也不那么相配了。她真的变了很多了,这个变化让陶秀英不忍心多看镜子里的自己。俗话讲老丑老丑,丑总是同老连在一起的,有几人同周菊舲那样老了也不丑的。
一个雨天,一辆开进弄堂的汽车转弯时刮了她一下,把她刮倒了。这一刮,陶秀英拿到一千多块钱的赔偿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她不方便出门买菜,常叫蒋阿姐买菜帮她带点回来,她自己爬下床烧一锅饭,好吃三四天。有两年弄堂里贼偷厉害,她夜里害怕,把门锁上了睡。自从弄堂里设了保安,两头的门都有人日夜管着,一直太平无事,陶秀英又习惯不锁门了。她不能到门口去了,只能坐在床上望着蒋阿姐来,自从拣到周菊舲的信,她又开始做梦了,——门被推开来的一瞬,她仍盼望着进来的是周菊舲,他回来了,来看她了。
有一夜,蒋阿姐走了,陶秀英也脱掉衣服躺了下去。蒋阿姐说到苦处眼泪汪汪的样子在她眼晃着,晃着晃着又变成她自己在哭了,她跟钟时鸣结婚的那天早上,哭得厉害得多了,也不知道跟着他倒底是对是错,现在,谁讲得出?是好是坏,坏得多,好得少,都是她自己的。正昏昏地睡着过去,只觉得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站了片刻,朝前走了一步。
难道是蒋阿姐?她又来了?陶秀英从被窝里拱出来朝着门口看,堆得小山样的拾来的东西里,看得出这个人比蒋阿姐高大得多,也在朝她这边望着。
“谁呀?”她坐起来,忽儿心里咯噔了一下,“菊舲?是菊舲么?”
来人往前走了两步,她还是看不清,手撑着床板,说,“菊舲?是你么?”
真的是周菊舲回来了吗?她想去开灯,手朝着开关移过去,又不想去开,说不定她是在做梦,梦见周菊舲回来了。灯一开,房间一亮,她的梦就断了,就完了。
来的人可不管她想什么,看见她要开电灯,飞快地冲了过来,在她头上狠狠地敲了两记,也不去管她,自顾自地在床头柜衣橱里乱翻起来。
第二天蒋阿姐看着她熊猫一样胖大淤青的面孔,又想哭,又想笑,想想不应该笑,又实在忍不住,还是笑了,“乖乖,陶秀英呀,你看你,弄成什么样子了。你儿子知不知道呀?”
王宝庆是晚上赶到的。去派出所报了案,又带她到医院去看了一趟。他有工作,不能在上海多呆,要带她一道走。
都以为她这次总要跟着儿子一块去了,不想她还是不肯去,王宝庆只得托蒋阿姐多照顾他母亲,闷闷不乐地回盐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