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跟厨房映过来的炉灶的火光混在一块,每个人的脸上留下一点起伏不定的明暗。百灵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这些人她挨个叫了第一遍,回头再看,就有些糊涂。
妈妈叫她谢的时候,百灵只得蚊子似的嗡嗡了几声,娘两个都坐到被窝里去了,想爬起来,又不好意思拿脱在一旁的裤子穿。来的人把手里的一把糖果撒在百灵枕边,亲热的挨着她说,“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将来当个明星,我们也沾沾光。”
百灵听了来劲了,说,“我会唱越剧。”
女人笑着说,“那,百灵唱一个我们听。”
百灵张口嘴巴就是一句“金玉良缘将我骗……”这是她从隔壁苏妈妈那里学来的,她唱的是嘶声竭力,特别是唱到那个“骗”字的时候。听的人有些呆,像和煦的夜里突然打了一个霹雳。
“百灵人来疯。”妈妈说。又说,“好了,好了。”
百灵不唱了,懵懂的看着早一天她还不认识,这时却坐在她身边的人,赞许她说,“百灵将来说不定比徐玉兰唱得还要好。”
这家没小的小孩子,最小那个就是大娘的二孙子。百灵叫他小哥哥,算虚岁的话十三岁。
百灵躺下去,在肚子里把虚岁折算成周岁,她可是这家不折不扣最小的小孩了。隔壁息息索索的抓挠声不断,好像被她唱的戏冲掉了昏昏的睡意。妈妈说是黑里。黑里睡的后屋跟她们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到了早晨,百灵已经知道了,大娘起来很早,还坐在床上嘴巴里就抿着一口痰,吱吱吜吜压着床板穿衣服,下床,卸了后门的门闩,把痰“噗”的吐到后门外。
这屋子最早是一个读书人看书作文的地方,算是一个别院的意思,门楣上留着古安堂三个残字。房间都是大的通间,这一家人住进去逐年的用杉木板和细芦苇分割成越来越多的小间。大娘的脚步声,百灵在睡梦中也听见了。大娘的脚走在百灵未醒的昏暗里,可没有读书人踱步的方正和从容,她扑进扑出的打扫院子,熬粥,手又重,弄什么都乒乓直响。两边房里的人先鸦雀无声,然而终于一个个起来了,漱口,洗脸,吃粥,出门去了。
百灵蹲在荷花缸边看荷花。荷花还没有开,一个很小的花骨苞歪在乱糟糟的一丛荷叶里。
妈妈叫百灵不要去后屋。
第一次百灵问为什么。
“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妈妈拉住围裙腰带的两头在身后打了一个结。站着的妈妈很高,百灵看她要仰起脸。
妈妈不说话,百灵只好看着妈妈把头发塞进帽子,又特意扯出两旁的几根来,照照镜子,低下身去拔踩在脚底下的鞋后跟。
她着急要去厂里上班。每天很早去,要到很晚才回来,百灵等不及她来没洗脸没洗脚就歪在床头睡熟了。
百灵等妈妈跨过半尺高的门槛去,妈妈倒又说话了,“后屋有跳蚤。虱子。不要去。记住了?”顺手把她罩住眉心的一片头发拨拨开。
以后百灵就不再问。反正妈妈吃完粥就去蚊香厂上班了。每天的粥大娘一早烧好了焐在焐饭的草囤子里,里面常常混了闷焦的锅巴,看上去是不好看,吃着却香,大娘好的时候是会把粥端到房里来,粥面上放两条自己腌的萝卜,让娘两个坐在自己屋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