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名声大败。
姑姑一下子被推进了人世间的冰洞里,她在现实中的初冬里感到了人生中最彻骨的寒冷,突然间也就厌倦了人生,但她又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了此一生,然而现实叫她没法洗清自己,她就是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开始说活够了这句话的。这么一说,就好像真的从阴曹地府里走过了一趟,把人生看得个一清二楚,姑姑的心里就畅快多了,像是从中得到了很大的慰藉似的,她就把这句话当成了自我调剂自我解脱的最好工具,于是每次她遇有心中郁闷的时候,无论面前有人无人,她都一样将那句话从嘴里掏出来,人立在哪儿,话就扔在哪儿,毫不含糊。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姑姑表面上像换了个人似的。
镇长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其实他开始只想着要整一整杨柳,借知青的手让杨柳远离姑姑就行,只要姑姑和杨柳没有什么事,他还想把姑姑当成儿媳妇的,可这帮知青实在太不知道克制,竟然把杨柳打得死去活来的,现在杨柳已经承认了和姑姑之间有了睡觉的事,不管姑姑和杨柳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事,反正姑姑的名声是败了,一朵娇艳动人的花儿在镇长眼里也就谢了。镇长是不可能娶一个坏名声的儿媳妇的,但他又实在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痛心疾首又忍无可忍的镇长,于是就把姑姑从小学教师的位置上弄到桑那镇条件最差的一个牧场去劳动了。当然杨柳的下场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被赶出了桑那镇,永不得踏进桑那镇一步。
姑姑此后三年不但生活在了一个羊膻味极浓的地方,干着又累又脏的活,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她说话的人,而且还成了一个被众人唾骂的破货。那是姑姑一生中最灰暗的三年,姑姑受尽了别人的指指戳戳,人格和精神上遭受的打击是她前所未有过的。在最最孤寂的日子里,姑姑几乎都哭干了她的眼泪,她实在想不通,她和杨柳只不过是在一起吃吃饭而已,如果说这也有错,那也不至会错到让她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和伤害呀!她一天天跟自己也跟能看到的人说她活够了的时候,也是在她到桑那镇第三年的秋天,嫁给了桑那镇供销社一个看仓库的保管。姑姑选择的是秋天,尽管她备受伤害和委屈,但她依然保持了对桑那镇秋天美好的记忆,她没有忘记那这个她心目中最美好的季节。
姑姑坚持着没有嫁给满身羊膻味的桑那镇牧区的人,她嫁的这个保管是一个下放的干部,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其实只有三十出头,因为他的头顶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保管抽烟很凶,几乎是不论好坏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得身上的烟臭味很远就闻到了。更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保管还是个二婚,第一任老婆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就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够窝囊的,但姑姑没嫌这个,嫁给保管时是丝毫没有犹豫,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婚后的生活,只是想着自己已经是这样不清不楚的一个人,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烟臭味算什么,比羊膻味大众化,凡是大众化的就容易接受。而且姑姑坚持着一条:绝对不嫁土生土长的桑那镇人。桑那镇这个地方使姑姑过早地感受到活够了的痛苦,她不会轻易地就把自己交给这块土地上种出来的人。尽管知青中也有诚心诚意向她求爱的人,但就是他们不分是非的好心让她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使她的人生失去了原本属于她的许多幸福和快乐,所以她下定决心也坚决不嫁给自己的知青同伙。但她对自己蒙受的冤屈并不甘心,总想着有一天会雪清自己的耻辱。
这一等,就没有了尽头。姑姑的保管丈夫在新婚之夜验证了姑姑的清白,激动得到处去给别人说他妻子是个处女之身,却没有人信他,以为他拣了个名声极坏的女人,心里窝着火,又没法说,就自己给自己寻找安慰呢,没当回事。可保管却为姑姑嫁给了他一个处女之身而深深地感动着,便想着自己一个二婚,既无金钱权势,又其貌不扬,却讨了个黄花闺女,还是个知识青年,深感自己的幸运,对姑姑就知冷知热,关怀备至,叫灰暗、寒冷、孤寂了三年的姑姑心中好一阵温暖。备感温暖之余,姑姑心里又总不是个滋味,自己一个含苞未放的黄花闺女嫁了个半打老头,虽然有了温暖,心里却多少有点不平衡。
所以,好多年来,她也无意要给保管生下一男半女。后来,下乡的知识青年可以回城了,姑姑因为在当地结婚成了家,没了回城的条件,最后尽管从牧区出来,被安排在镇政府做了打字员,环境改善了,日子过得比以前精彩,姑姑的心中还是不满足。姑姑和保管也就有了争吵,虽然不说为生孩子的事,却闹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琐碎。多少年了,在小镇上几乎就没有人见过姑姑和保管一起在镇街上走过,就是他们偶尔露一次面,姑姑和保管一前一后甩手各走各的样子,看着除了不像夫妻以外,什么都像。桑那镇的人经常哂笑他们,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的,姑姑知道了,干脆拒绝和保管丈夫在一起走路了,一个人干什么都独来独往,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