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姑眼里,桑那镇最美丽的,就是秋天了。
秋天在桑那镇停留的时间很短,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探究一所空荡的房子,见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神秘,便大呼小叫一番后急急离开。但并没有因为短就影响到桑那镇的美丽。这种美丽叫姑姑这样的人格外忧伤。桑那镇的秋天最美丽,也只是于姑姑而言的,世居桑那镇的牧人们未必就能有这种感觉,他们只操心一年四个季节的变化,与自己的放牧耕作有什么直接的实质的意义,对于哪个季节美好不美好,他们才懒得去管呢,他们又不能因为一个季节的美丽而衣食无忧。所以也只有姑姑这样的外人才会对桑那镇有不一样的感觉,才会有不同于桑那镇人的感叹。
姑姑就是无法躲开对桑那镇秋天各种颜色的倦恋。那缤纷落叶的壮阔与凄美,那冷冷秋风的萧杀与悲凉,甚至那滚滚尘烟,都叫姑姑无法不用心地欣赏。姑姑就好像是一直生存在桑那镇这个美好季节里一样,除了秋天,别的与她都没有多大关系。而姑姑说她活够了这句话最多的时候,又总是秋天,秋天本来就是个叫人伤感的季节,这个季节中的许多东西都在走向迟暮,而秋天一旦过去,漫长的冬天又要来到。再有耐心的人也受不了桑那镇的冬天,一年中几乎有六七个月时间都是在寒冷中过的,树木都冻得长不了个,又何况人呢。
当然,姑姑之所以对桑那镇的秋天如此情有独钟,是有着很特别的原因的。姑姑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来到桑那镇的,并且在三年后的秋天嫁给了桑那镇的一个男人。所以姑姑对桑那镇的秋天情有独钟的时候,又无限伤感。
那一年的秋天,姑姑作为有知识的青年,被分配到桑那镇接受再教育。一帮知青呼啦啦从四面八方涌到桑那镇,又呼啦啦地被镇上分到四面八方的各个牧场或者生产队,惟独姑姑莫名其妙地被留在了镇上,当上了镇小学的教师。看着那些同伙一个个灰头灰脸地被各个牧场、生产队用马车接走,今后将融入到一身羊膻味的牧人堆中,从此过着与以前完全不一样、谁也无法预知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而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安置在干净的小学校教师宿舍里。独自站在小学并不宽大却在安静中显得很气魄的操场边上,姑姑感慨不已。抬头仰望着浩大洁净的天空,温暖的秋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在她美丽的脸颊上柔柔地抚摸着,像一个慈爱的老人抚摸着正在酣睡中的婴儿,令她心中好一阵惬意。感受着秋天,也感受着她青春的身体迸射出的青春的气息,姑姑打心眼里觉得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也就觉着了桑那镇秋天非同一般的美丽。
姑姑有这种感觉,主要是她有一个怪癖,她不吃羊肉,而且最怕闻到羊膻味。当时,姑姑一听自己分到的是桑那镇牧区,就想着肯定是掉进了羊骚堆里了,那感觉一来,巨大的恐惧使她身上就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又不敢说出自己怕闻羊膻味,怕人说她看不起劳动人民,思想觉悟太低,是为了躲避光荣的劳动思想教育,便只有硬着头皮来了。没有想到,一到桑那镇,自己不知交上了什么好运,不但不用和她的伙伴一样下到牧区,与那成群的牛羊厮混在一起,而且还成了一名小学教师,成了那个地方那个年代令人尊敬受人爱戴的“白领”阶层。姑姑从她坐在马车上的同伴投射来的各种复杂的目光中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心中别提有多舒坦了。所以姑姑从心里深处感觉到了那个秋天的无比美好,也从内心里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桑那镇,接受了桑那镇秋天的美好。
美好的生活是从学校开始的。姑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会有从事教师的这一天,从她上小学开始,老师在她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很神圣的职业,可现在她自己却意外地就做了老师,于是那种神圣感也就在那个美好的秋天里,移到自己身上来了,使姑姑一下子也成了神圣的化身,她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发些感慨也是很自然的。桑那镇小学教师比较缺,姑姑一上任就担任了五年级的班主任,代四、五年级的语文课。尽管姑姑对自己一下子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她还是对她的工作倾注了所有的热情,每天听着孩子们一声声的“老师好”,她心里的自豪就油然而起,对自己的职业就更加的敬重。每一堂课,她都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尽自己所能,把自己的班带好。在每天紧张而有序的教学工作中,姑姑感觉到每一天的生活都过得是那样的充实,是那样的十分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