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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师

于是弥勒择一良辰吉日,唤凤凰儿来到破庙。那个黄昏夕阳如血,弥勒在暮色里像尊镀金的活佛,笑得安祥。

“好啦,大功告成,你满师啦!”弥勒见到凤凰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我都学到了?”

听出不信的口气,弥勒斜睨了她一眼:“你包吃包住养了我半年,师父的骨头都散了,再不走就全化掉,没脸见你师叔。”

“师父!”凤凰儿一听他想走,恢复了从前小孩子的心态,拉住他衣角不放。

弥勒打掉她的手,凛然道:“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凤凰儿心下酸酸,低首道:“我听。”她早预备了这天的来临,不料仍是措手不及。

“你需答应我一事。”

“师父请说。”

“如果你立志做个偷儿,今后只能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

凤凰儿一愣,这样一来,南方岂不是鲜少日子能去?即便是北方,亦要等到天寒地冻。

“师父,你是不想我多造孽债,还是……名捕们都患了风湿?”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笑道。说来奇怪,和弥勒一起,即便是忧伤也会化成欢快,心情始终在天空飞翔。

弥勒不肯揭破,含糊地道:“这缘故日后你自会知晓,切记。”凤凰儿不依,缠住弥勒细问究竟,他只得笑骂道:“有怪癖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容易出名。一般人心中,英雄豪杰、高人隐士都有些怪癖,否则和普通人不是没两样?我不出名,就是因为我太正常了,连个绰号都懒得起,给你寻个有趣的怪癖,叫江湖人记得你,岂不是好事?”

凤凰儿一吐舌头,笑道:“谁说师父你没怪癖?我数都数不过来。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

弥勒一怔,眼中流出难以察觉的伤感,搔搔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是嘛,看来我教你的强记术,学得不赖。”

“我没说完!给你备好的床铺,你一天也没睡过,每夜子时一定失踪,可怜我轻功再好也追不上……”

“鬼丫头,你居然跟踪我?”弥勒似怒非怒。

“奇怪的是……上回你做木匠时住破屋,吃狗肉,又脏又邋遢,倒不像同一个人。当然,是真名士自风流,是不是?师父!”

弥勒被她说得赶不急回嘴,兀自盯了她笑。

“如此这些,算不算怪癖?”

“好,好,我认输。”弥勒不再纠缠,“回到先前我说的规矩,你须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知道了么?”

“如果有样东西关系天下民生,却在南方,大夏天的,我偷是不偷?”凤凰儿坚持问道。心下思忖,师父帮她找的这个怪癖也太怪了些,实在不行只有违逆师命,替天行道是最紧要的,师父也怪不得她。

弥勒看了一眼她倔强的眼神,叹道:“你如此争强好胜,我……也由得你!”眉间略有忧虑之意,凝了一刻,瞬即散开。他放下得甚快,眼中似乎洞悉一切,闲闲地道:“最后这一课,你猜为师要教你什么?”

凤凰儿奇道:“不是教完了吗?”弥勒笑骂:“我的本事你都学到了?大言不惭!你先坐着,不许动,等师父给你变些好东西来。”起身往门外走。他走得很急,被这烦心的徒儿勾出一连串回忆,他不知再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过去,竟是再也过不去的呀。

凤凰儿喏喏应了,安心坐等弥勒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时辰,不觉无聊到眼花。她正想打瞌睡,忽闻得异香扑鼻,钻入七窍,嘴里馋涎顿生,把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总算逮到面前一盘色相诱人的粉蒸骨头。视线平移,香浓馥郁的算条巴子,鲜嫩欲滴的裹蒸生鱼,虽然个个只是家常小菜,却长得雍容端庄,秀色可餐,毫无平民俗色。

凤凰儿忍不住拔去竹签,举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顺滑,入口即化,一层裹着一层的滋味,从舌尖慢慢渗出,溜到舌底,直暖入脾胃。一口不够,再送一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弥勒站在一旁笑看都浑然不觉。

吃了个半饱,这才顾得上看一眼师父,招呼他同吃。弥勒摸摸自己隆起的肚腩,摇头笑道:“这顿原该你烧给我吃,算是谢师,如今是我谢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不似人样。”凤凰儿接口道:“师父胖了,才像弥勒佛嘛。”弥勒听了大笑,眼角那抹皱纹笑着扬上眉间,凤凰儿看得出神,不知筷上的菜早已跌下。

她想学一身傲视江湖的本事,去偷世间的奇珍,像红线女那样,为天下人偷一个太平日子。她忽然觉得,如果小时候想学偷术,是为了好玩,为了逍遥自在,那么拜弥勒为师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却是做两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赢他一赞,博他一笑。

而他的笑容,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最美的风景。

满师后的凤凰儿,第一桩案子是在弥勒指点下做的。弥勒早想告别离去,但她坚持以往所教全系纸上谈兵,逼着他带她出外演练。

“喏,就是这里了。你可认得?”

“明白,此处是江陵首富罗祯的家。”凤凰儿道,她已非吴下阿蒙,举一反三继续说道,“既是首富,一定为富不仁,家中珍藏珍品无数,或有些是不择手段取来,师父想我去完璧归赵,还是小惩大戒?”想想这家她觊觎已久终能动手,不觉兴奋。

弥勒轻轻笑道:“你倒是学了不少成语,呵呵。”

凤凰儿面上一红,如盛开的桃花,艳艳似火。

弥勒移开目光,道:“你只管去偷一尊官窑青釉琮式瓶给我。”

琮是祭地的礼器,琮式瓶方形拱壁,样子好认。要挑出青釉琮式瓶并不难,可是否官窑精品,非要在白花花的太阳下仔细查看胎骨釉面,听音辨声敲打确认不可。

“给你三日。”弥勒丢下这句话,微笑离去。

那夜,凤凰儿在罗府的墙头度过。天杀的罗府家丁,巡逻居然不忘门外,绕着围墙走来走去,害她不得不从这棵树换到那棵树,还时常担心给流浪的猫狗看见,叫上两声让她行踪暴露。

时值初春,凤凰儿冻得瑟瑟发抖,打了半天寒噤,忽地发觉树梢上不知何时多了件葛布披肩。摸上去,心头都是暖的,她渴睡的念头顿时消失无影,打起精神继续监视。花了一夜,统计好罗府守夜的换班时刻,弄明白房屋布局,凤凰儿大为得意。一觉睡到午后,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布衣坊挑衣服。傍晚时回来,提了两件衣裳去找弥勒。

“明日你预备如何?”

凤凰儿举了举手上的缟衣綦巾,神秘地道:“我要混进罗府……”弥勒哑然失笑:“江陵城中认得你的人可不少,换一套衣衫就想骗过别人?”凤凰儿不认得罗府的人,才想混进去做个小厮,探探底细。听弥勒这一说,不无道理,她这张脸万一被罗府中人认出,可就自投罗网。不由赌气道:“那如何是好?你又没教我易容!对哦……”她忽然跳起,佯怒道,“连这等绝技都没传授,我真笨,之前忘了学!”

弥勒笑道:“那劳什子绝技最易让人懒怠疏慢,一时依傍则可,若当它百试不爽,终有日要栽跟头。”

“那……那个小佛祖……我师叔呢?你不是说他易容出神入化,谁也辨不出?”她说话间,又回想起弥勒扮老婆婆的情形,想起那一对大脚,不由偷笑。

“神乎其技,仅此一人矣!”提到小佛祖,弥勒只余望天长叹的份,认真对凤凰儿道,“以偷窃之术而论,高明者先用智、后用技。易容可算一技,但涉及博杂,无论选材、描形、模态、炼神、拟声,乃至仿一人无不似,扮神扮鬼皆神肖……间中学问太多,需穷尽一生心力。为师宁愿你没事摆个风水阵,还可以消灾挡祸,永保太平。”

凤凰儿不知他最后两句是真是假,她凡事爱往好处想,摸摸脸自言自语:“也好,要我扮老扮丑,那可不行。”笑眯眯想想又道,“等我老了,再学不迟。”

乔装混进罗府看样不成了。凤凰儿托腮凝思,想了会儿,两眼一亮,道:“我出去啦。”弥勒好奇,吊在她身后,走了两三条街,方悟她去的是赏珍楼。想是去恶补瓷器赏鉴去了,也不再跟。

赏珍楼老板费天工,一听说凤凰儿来了,团团的笑脸颤微微从幌子后摇出来,手上捧了新泡的阳羡茶。凤凰儿人美话甜,费老板最爱跟她闲磕。不想凤凰儿劈头就是一句:“听说罗大官人家的瓷器,都在此间买的?”费天工长吁短叹:“要都在赏珍楼,我就有银两上京城开铺子去了。”

凤凰儿皱眉,她原想拣个便宜,打听清罗祯家里曾买过哪些瓷器,再寻这官窑青釉琮式瓶,便不太难。费天工察言观色,问:“你又打什么主意?”凤凰儿支吾道:“都说……都说罗大官人珍藏了不少官窑精品,我寻思若是你处买的,我向你讨来看就是。唉,可惜。”

“你要看官窑嘛,”费天工的笑容又浮出,“我藏了十数件,以前你也看过几件,莫非忘了?”凤凰儿大喜,刚想问有没有琮式瓶,末了想到,万一罗府失窃的事传扬出去,这费天工知道太多,官府就多一个证人。当下堆笑道:“既是妙品,多看一眼,就饱一次眼福。”

费天工一拍大腿:“果然识货!你随我来。”

走进赏珍楼后的厅房,费天工微一沉吟,移动案几上一只花瓶,旋开一个小门。猫身进去,在里面招手叫凤凰儿。凤凰儿暗想,这老小儿倒仔细,跟他进去。

费天工点了灯,一架官窑精品引得凤凰儿伸长脖子,一时眼花缭乱。好在琮式瓶模样特殊,凤凰儿看了一遍就已锁定,只待兜圈子勾费天工往这上面说了。

“官窑以天青为贵,粉青为上,淡白次之,若有油灰之色,则等而下之。”费天工摇头晃脑,不无得意道来。凤凰儿捏起一只八方委角洗,左右端详。费天工轻轻一叩,赞道:“莹润如玉,叩之如磬,令人爱不释手啊。”

“我喜欢这个圆洗。”凤凰儿拿过另外一只,“形状圆润,温文敦厚,尽得诗礼之气。”

费天工叹道:“妙呀,小凤凰你真是我辈中人,再来看这几样。”凤凰儿一一评点,搜肠刮肚好话说尽,这才轮到费天工所藏的那只琮式瓶。紫口铁足,胎骨厚重,釉色晶莹润泽,雍雍穆穆有王者气。费天工极爱此瓶,一见便小心捧起,娓娓道来:“官窑琮式瓶唯一纹样便是五节兽面纹。凡玉琮,皆有拱壁、小委角及兽面纹。琮式瓶仿玉琮而制,亦不脱此樊篱。”

凤凰儿里里外外瞧了三遍,点头道:“果然如此。”接下来挑灯再聊,已没了心思。

子时,凤凰儿打着呵欠回家,倒头就睡。赏完官窑精品,费天工意犹未尽,又拉她去看玉器,盖说玉琮勾起了玉瘾。凤凰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缠得哭笑不得,饿着肚子陪他。结果肚子不争气一叫,费天工过意不去,非让老婆整出一顿佳肴。凤凰儿此时吃什么都无味,一心想回家准备,碍不过面子,一样样悉数吃了,撑得要死。

第三日很快就到。大白天自然不能去,凤凰儿眼巴巴等天黑,一个人躲在房里敲敲打打。时不时又冲出,到铁匠那里盘桓一阵,再风一般赶回。

戌时,与弥勒约好,在罗府旁的巷尾处见。

“你可准备妥当?”弥勒见凤凰儿一身黑色夜行衣,似模似样,暗自称许。

凤凰儿取出背上鼓鼓囊囊的工具,得意点头。弥勒见状失笑,这孩子除了他教的那些,非要学些巧匠活,自个打造家伙,想来确有天赋。

“去吧。”

凤凰儿瞧了瞧天色:“再等等。”她并不心浮气躁,弥勒瞧得有趣,脚一点,跃上府外最高的一棵橡子树,传音对她道:“我在这里候着,你不必管我。”凤凰儿点头,遂如猫纵跃,几下奔突,趴到墙头。又守了片刻,弥勒见她一个翻身,进府去了。

凤凰儿查探清楚,罗祯的珍藏皆在右手第四间书房,轻身越过屋脊,伏在瓦上。少顷,悄然开了天窗,蛇行而入,依梁椽支撑,轻巧落在地上。刚一落地,听到极微的“喀嚓”声,心道不妙。

书房有机关。凤凰儿脚不敢移,塞了铁片在脚下,顺手抓过书架上的一只铜制酒樽,在脚挪开的同时压上铁片。她暗中视物,仅能看到周遭模糊形状。取出火石迅速察看,发觉脚底方砖各个颜色不一,略算了算,若每色代表一卦,八色倒正好是八卦。她苦了脸暗骂,自家书房摆什么龙门阵,平时要来玩赏都不方便。思及这一层,她忽受启发,目光射向四面墙壁。

没有人会每日来书房都走一遍阵法,此处定有开启和关闭的机关,且应接近门口,使用便捷。如猿猴攀住书架,腾挪来去,脚不沾地,勉强靠近房门。火石骤亮,片刻即灭,瞬息间,凤凰儿看到入门处有根长长的拉绳,看似帘幕的挽绳,却没入屋中高梁。

她胸有成竹,伸手一拉,什么动静也无。正犹豫间,又听到微不可闻的开阖声,然后,复归于安静。她伸足试了试,嗯,天下太平,再试,万事如意。凤凰儿刚想三呼万岁,纵身下去行偷窃大事,偏偏听到了一句最不想听到的话:

“抓贼啊!”

这一声叫,惊得凤凰儿魂灵出窍,听出是弥勒的声音后,她很快回过神,人如龙卷风扫荡众多书架,施展兰花指逐一敲瓶。叮叮咚咚,声似小河流水,又似琵琶弦动。一眨眼功夫,手里抱了两样,擦亮火石瞅了一眼,立即挑了其中一件,遁出门去。

刚到门外,见明火执仗,罗府家丁来得甚快。她立即停步放下怀中宝瓶,伸出右手几下施为,电光石火间解下身上黑衣,“嗖”地射出门去,没入暗中。

众家丁见黑影一晃,皆追去了,凤凰儿一袭白衣,取了瓶窜上屋顶。

不想刚一上屋顶,一个蒙面的中年男子静伺在旁,见她来了,跨步劈掌,来势汹汹。凤凰儿一手抱瓶,另一手捏起两片瓦,以巧劲激射。那人扬手一挡,瓦片碎成齑粉,如雨缠绵而下。凤凰儿知道遇上内家高手,一言不发,施展轻功,向另一屋脊疾驰。

那人像是洞悉她退路,嘿嘿一笑,五指箕张,手一扯,凤凰儿眼睁睁发觉面前多了张铺天大网。待回头,又要撞入那人怀中。两下一想,竟停了身形。那人以为她束手就擒,轻敌之下,动作不免稍慢。孰料她等网到跟前,手中变出把细锯,锐齿来回磨了几下,转瞬破网而去。

那人见她机警,一声长笑,收网拧成长条劈啪打出,比鞭劲重、比棍霸道。眼见就要触及凤凰儿,她一挺胸,借力闪前两分,险险避过。危机关头,凤凰儿又要使暗器了。她手一扬,那人似乎早有准备,立即挪开。

谁知这回暗器迎风就散,那人躲闪稍迟,手背拂上一片细小的毛芒,他顺手一抹,反而如被蜜蜂蜇中,奇痛难忍。当下骂了句“鬼丫头”,网绳似藤蔓飞出,来缠凤凰儿的腰身。凤凰儿慢了一步,腰间被困,她娇叱一声,伸手抹过一圈,用掌心扣住的棘刺割得网绳破破烂烂。

眼见网绳碎裂成片,那人立即脱手丢开,掌风呼呼一扫,临到面前却突然仿佛劲力全无,一丝风声也听不到。凤凰儿正感奇怪,对方插掌而上,疾如闪电,悄无声息地掠至她耳下。凤凰儿慌不迭足尖发力,硬生生横向挪开一寸,听得凌厉掌风倏地擦面而过。

凤凰儿见他掌力奇特,不敢硬拼,身形灵动如燕,轻点瓦面腾空挪跃。那人掌风如附骨之蛆,接连跟随,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刁钻打来。凤凰儿手中有瓶,打打逃逃,勉强躲过十招,明白此人武功在自己之上,奇怪江陵城几时有了这般高手。

屋顶高低不平,不便施展步法,凤凰儿甩开地面众家丁的追踪,挑了僻静处纵跃下地。那人看破她心思,自恃武功高强,也不招集帮手,随她落到平地。凤凰儿将瓶子放在一边,不待他站稳,兰花指一一递出,有心让他尝个厉害。

那人的手举手挡格,凤凰儿借了月光,看到他的手红肿不堪,暗中偷笑。今次她特意备了有“蜇人草”之称的荨草茎刺,藏在蛇皮小袋里,只要对方沾了一点毛芒,就要中点小毒。那人一直运功,血脉畅行,再过得一时三刻,破口处就会流脓。

“喂,你的手要烂啦,快回去医好了再来。”凤凰儿趁势强攻。

那人被她抢了先机,又吃她一吓,微微愣住,回过神时,她连攻三招,逼得他不得不退。困到墙角,他心头火起,冷冷一哼,收起受伤的手,单手一掌劈去。凤凰儿禁不住掌风,顿觉呼吸急促,忙脚踩步法,闪过一边。

那人正想追上,手痛难忍,停了一停。凤凰儿见机甚快,反身抱瓶,夺路越墙而出,到了罗府门外。“师父!”凤凰儿不管追兵在后,赶紧纵上树,把手中烫山芋凌空丢给弥勒。对方功夫好,师父总能手到擒来。

“有劳有劳。”弥勒把那瓶子捧在手中,啧啧称叹。凤凰儿见那人追来,躲到弥勒身后。

那人追到树下,弥勒左手抱瓶纵身跃下,右袖一拂,甩出一阵强风。那人斜踏两步,避到一旁,喝道:“不打啦!”弥勒一怔,对方举起手,苦笑道,“你徒弟的暗器好生厉害。”

弥勒大为吃惊,抓过他的手查看,见伤势颇为严重,向凤凰儿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凤凰儿见他们彼此认得,心中一颤,忙道:“没事,这是荨草的毒。”那人哭笑不得,知道荨草毒用人尿一洗就好,尴尬地对了弥勒叹气:“你这徒弟,好不难缠。”当下除了面纱。

凤凰儿看傻了眼,那人居然是江陵首富罗祯,她从不晓得他身怀武功。

弥勒皱眉道:“丫头,暗器又升级了?”凤凰儿噘嘴道:“你出的题太难,不用点猛药,我怎敢动手。”心想今次惨了,罗祯既是师父朋友,她出手未免太重,忙陪笑道:“罗大官人,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原谅则个。”罗祯爽朗笑道:“罢了,一点皮外伤。”对弥勒道:“本想好好和你过个招,唉,可惜。容我先回去解毒,明日再寻你。”

弥勒递上那件官窑青釉琮式瓶,罗祯看也不看收好,又道:“令徒天资聪颖,花样百出,日后必然成材。”凤凰儿恨不能绑住他,塞个大布球在他嘴里,弥勒摇头:“这孩子太胡闹,我自会好好教训他。我今夜离开江陵,日后有机缘再见吧。”说完,拱手向罗祯告辞,领了凤凰儿回去。罗祯只是叹惜,望了这对师徒俩的背影出神。

“师父,罗大官人竟是一等一的高手?”回去的路上,凤凰儿又兴奋起来。

弥勒微笑:“一等一倒也不见得,真人不露相而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日你行走江湖,切不可以貌取人。”

凤凰儿想着这回的得失成败,既是师父的朋友,手下留情少了许多难度,未免不爽快。走到半途,弥勒突然停了步,叹道:“世间无不散宴席,你回去告诉你爹跟我学艺之事。今后你想做贼,需得他应允方可,否则不忠不孝,我不认你这个徒弟。”

凤凰儿听出他的意思,叫了一声:“师父,你真的要走了?”弥勒笑道:“你做什么,我都看着呢!要是不争气,别说是我徒弟。”凤凰儿嗔怪道:“师父小看我,我这就回去禀明父母,自立门户。到时声名盖过师父,你就知这个徒弟收得不冤了!”她虽说笑,心里骤然空荡,只觉从今后就是个迷路的孩子,不知往何处去。

弥勒微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册子,凤凰儿翻开看了,尽是练功的人像,旁录小楷写的诀窍。弥勒道:“对敌不拘泥招式,但练武须熟知各家所长。这些年我走南闯北,遇过不少高手,将他们的武功大致整理在这里。有些我写了破解之法,有些没写,你不妨试着想想。”

凤凰儿随便凝视一页,画上妇人宝剑挥舞迅疾,寒光闪闪,竟看不透来势去处。连忙再翻一页,一个和尚袒露肩膀手执禅杖,眼往下瞧,手却提杖上铲,脚步亦斜斜前进,大有讲究。她看得入迷,道:“师父,这书你早点给我便好了。”弥勒摇头:“一时一地,太早给你,体会不了个中凶险奥妙。除了与我交手,你实战太少,碰上高手难免吃亏。今次和罗祯动手,你可悟到什么?”

凤凰儿想了想道:“动手之初,最好先探明对方虚实,强在何处,便避其锋芒,然后出其不意,才有胜算。”弥勒道:“还有呢?”凤凰儿满以为他要夸奖自己,不料师父还嫌不够,只得费劲想道:“遇敌瞬息万变,要事先准备充足,像今趟暗器够厉害,打不过,也能撑很久。”

弥勒道:“刚说到知己知彼,似模似样,又没了正经。你那个荨草刺,要用尿解,也太顽皮。若是对付坏人也罢了,如今在江陵城里偷东西,用毒就有点不知轻重。”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

凤凰儿低了头,道:“师父,我也知江湖规矩,我们要做侠客,就不能用淬毒的暗器。但我的暗器只是路边野草,天生带毒,算不得特意淬毒,你说是不是?不过这回是过了点,毕竟我偷罗家的东西,没个道理。哎呀,我早该想到,师父若不和罗大官人认得,师出无名,怎会叫我随便偷人家的珍宝?”

她胡搅蛮缠,弥勒呵呵大笑,神情快活。凤凰儿呆呆望了一眼,想想就要听不见这笑声,出师的喜悦荡然无存。

“师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你能不能再多留一阵?”

“不啦。小鸟会飞,靠的是自己的翅膀,你该上江湖多历练,而非等我手把手教会你一切。”他肃然回答,眼中有拒人千里的冷静。

凤凰儿忽然觉得师父很陌生,她盯住这个光头、长眉、朗目的灰衣人,想把他的每根线条牢牢记下。弥勒禁不住她的目光,转过身大踏步往四海教场而去。她连忙赶上,走在他身侧,目不转睛的视线里尽是依恋,弥勒被她凝望得心酸,步子不觉缓了,仿佛踏到泥泞里走不动似的。

临别那一眼,凤凰儿倚在四海教场的门口,不肯进去。她白衣胜雪,玉样的人斜立在那里,像是月上走失的玉兔,惹人怜爱。弥勒心口一疼,抬头望月,快到十五,月儿要圆了。人间聚散分合,如月圆月缺,都有定数。下一回许是月亮再圆时,又有相见的缘分。

他朝凤凰儿摇摇手,一挥袖,就走了。

风儿吹过,凤凰儿打了个寒噤,才知道弥勒离得远了。长街空荡,脸上僵僵涩涩的,哭不出来。手中捏紧了师父的册子,很久,脚才知道要移动。木木地进了屋,琴娘给她披了件衣裳,她一个喷嚏打出,觉出家中的温暖。

“师父走了。”凤凰儿当了琴娘的面,终于忍下了泪,想哭而不能,十分难受。琴娘爱怜地替她整好衣衫,湘姐如在,看到她亭亭玉立该有多欣喜。把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出神地道:“凤凰儿,你终于长大了。”一颗欢喜的泪水蹦出眼眶。凤凰儿替她拭泪,哽咽道:“好端端的,琴娘,你别哭。”

琴娘取出一个符,替她在脖间戴上,道:“这是庙里求来的,保佑你平平安安。”又忆起曾经年少,遥想道:“等你出阁那日,琴娘就能把你娘留的嫁衣,重新给你扮上……”两人坠泪抱在一处,凤凰儿终可尽情在琴娘的肩头呜呜啜泣。

等抹去眼泪,凤凰儿找到霍四海,单独和老爹促膝长谈,把弥勒教她武功的事和盘托出。霍四海神色肃然,始终不发一言地听着。末了,凤凰儿毅然道:“女儿打定主意,非要闯荡江湖历练一番不可,请爹成全!”她说着就要跪下,霍四海用手拖住她道:“凤凰儿,你大了,如今你做事自有分寸,爹决不拦你,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搬家。”

凤凰儿愕然,她走便得了,怎能牵累家人?霍四海牵起她的手,放在掌上端详。这孩子匍一出世,手掌只得铜钱大小,如今十指纤纤,温润如玉,成了大姑娘。他的眼不由微湿,忆起往事出神地道:“小时教你吐纳,你问爹为何不教其他武功,爹没说。那时,怕老爹本事不够,反害了你。可你还是学了功夫,比爹还强,爹就放心了。”

凤凰儿脸一红,老爹又继续说道:“你和那些偷儿混在一处,爹本来很生气,可琴娘说,你没做错事,更帮他们从善积德,这很难得。虽然你学了不少偷术,爹不会责备你,技艺本无对错,关键在人。你从小心慈,断不会对不起良心。”

“爹……”凤凰儿从没见父亲如此和蔼可亲,想到要离开他独闯天涯,心下一酸。

“你爹是个明白人。你一身本事,踏足江湖,必会结怨。爹这两年教场越开越大,惹的仇家也不少,陆续寻上门来,日后四海教场更不安宁。爹正在想,不如趁这关口退了,和琴娘过过安稳日子,省得你在外担心。”霍四海叹了一口气,两道威武的眉毛陡然低垂,“我老了!”

凤凰儿想起弥勒的话,他不让她在江陵出手,莫非怕她祸及家人?

“爹,我不会在江陵给你惹祸,,反正师父要我有雪的日子才动手,我只管往北方去,到时谁也不认得我,可好?”

霍四海瞳孔收缩,一瞬间,看到过往与将来。他终下了决心,肃然道:“爹不瞒你,爹这教场靠朝中一位权贵暗地相助,只是……”他眉头打结,凤凰儿竟看出一丝忧惧,听他继续说道:“此人所图极大,爹担心过不了几年,天下必生事端……倘若就此罢手,隐退江湖,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爹,究竟这人是谁?你会如此担心。”凤凰儿首次把目光放到了江陵府之外。京城、天下,原来触手可及。霍四海摇头:“爹不能说,不然教场上下都保不住。唯今之计,就是想法子悄悄隐退,遣散教场,咱们立即走得远远的。你身怀绝技,师父又是高人,量他们也找不到你。”

凤凰儿怔怔的,她这一去连带四海教场都要散了,这是走入江湖必须付的代价?可是她还是想成为绝代名盗,像红线女那样流芳百世。

她的一生不甘碌碌无为,而女子的功名,只能在这江湖闯出。

险恶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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