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娃、李闷猪他们几个坐在晒坝上,脸上笑扯扯的,如冬叶上挂着的阳光。张三娃稀起歪瓜裂枣的错乱牙齿问富娃子,富哥,想不想看?想看就拿去看,随便给点租金就是了。富娃子注意力没在他们的话上,而是皱着鼻子,闻着阳光下细细的风里飘过来的一丝气味。好难闻呵!
张三娃、李闷猪当然是他俩的外号,真名没多少人知道,外号倒是叫上口了。他俩在一个化工厂上班,上啥子班呵!说得好听,工人样上班,实际上就是卖砣砣肉。在大邡、厚竹两县交界处河坝边上,一溜烟是森林样的烟囱,大大小小三四十家化工厂全集中在这里,排出的污水流进石亭江,深黄的、褐色的、黑色的,将河里的石头浸渍成乌黑青紫,屎黄粪色。宽阔的河道中间,乱石丛里,坚韧不拔的茅草还是举出了马尾样的白花儿,那根部齐沙石处被污浊侵染成黑黑褐褐的,像麻风病人脸上的斑块。张三娃和李闷猪在一家名为永恒化工厂的厂里上班,这厂还比较大,车间都有几个,旺季时车皮二三十节地发,生意火暴得很呢。张三娃和李闷猪喊富娃子也去,说虽然累些,但工资计件,有一个算一个,每月五六百元,还是可以。富娃子就想去,都是本镇三圣村里,从小一起耍到大的毛根朋友,彼此熟稔,上下班一路,闹热。可新婚不久的婆娘冬梅翘着圆嘟嘟的嘴说,不去。你看张三娃,李闷猪每天从河坝里回来,脸上、眼睛上、头发上都是煤粉样的东西,从头到脚都是褐褐斑斑的,张嘴说话连牙齿都黑黢黢的,如果不是两个眼白花生仁样在转,如果不是因闷热解开衣服露出的胸脯上的白肉,还真以为是两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呢!
婆娘冬梅的脸蛋有些像冬天坡地上盛开的梅花的喜色!富娃子心里痒痒,心想自己还是有本事,毕竟从张三娃和李闷猪高价借给自己的黄碟里学到了些东西。那黄碟虽然扯花,全裸的男女狗样驴样猪样马样地叫唤,虽然听不懂,但比听得懂还蒙人、鼓动人、亢惑人。呜呜啊啊的声音太亢惑人了,像冬天里温热的水浸进了肌肤里一样,像春日里的阳光撞进了冰凉的身体一样,像灼烫的烧酒钻进肠胃躁动在血管里一样。
婆娘脸上从来没有红扑扑的颜色,是和大多数农村姑娘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菜黄。富娃子骂道,妈的,狗日的外国人硬是先进,连这事都这么多花样!婆娘冬梅脸上冬天的红梅样的喜色就是从那时泛起的。
冬梅对富娃子说,钱是找不完的,今年田里三亩五分地的叶子烟卖了三千多元,双金也免了,听说往后啥子税都没有了,当农民好呢。现在菜价肉价都涨了,前几天两根肥猪卖了二千一百元,除去饲料什么的,落有几百大几,可以了。钱是找不完的,不该想的横财不去想,太恼火的钱莫得必要去挣,一家人守着田好好做,也比在那工厂里出臭汗强。在工厂里出臭汗,机器震耳欲聋的,灰尘飞得蛾儿样,哪有我们绿油油的清幽幽的金灿灿的田里好嘛?哪有我们慈竹一笼笼,干干净净的,舒舒适适的家里好嘛?我看那城里人,不见得就比我们现在农民日子好过,听说那些下岗的才拿一百多两百元一个月,吃根葱葱蒜苗都要花钱买,一元多钱一斤;那些开铺面的,上个场才看见穿红戴绿的老年腰鼓队在开业的门前咚咚咚咚地表演,过了几个场就看见门上巴着红纸“铺面转让,亏本甩卖!”你没听张三娃李闷猪婆娘摆,他们从化工厂回来,身上的气味才难闻呢!随便咋个洗,那股刺鼻的味儿都散发着,说不出到底是啥子气味。李闷猪的婆娘马女子说,随便给他身上抹多少香皂,抹多少肥皂,抹多少洗衣粉,那气味都像夏天房间里的花脚蚊子样,只跑了一会儿,一杆烟的时间,它又回来了,人走到哪里,那气味就在哪里。张三娃的婆娘姚扯火说,都是一窝苕,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做那事情都没有兴致了。
富娃子听婆娘冬梅这样唠叨,也就暂时打消了到城里去工作的念头。现在田里的活路比起人民公社,比起前些年,确实少多了。插秧也不用插,而是抛秧,把青蕨蕨的秧苗抛甩在田里就了事,该除草打除草剂,该防虫背着喷雾器在田里打农药。谷穗就像新婚的孕妇样挺起大肚子,吐穗了,扬花了,一片一片黄灿灿的。那黄灿灿是从东南边浸染过来的。第二天睁开眼,就看见那灿灿的金黄色水一样,从红日下的东南方波动过来,无数根金线在圆圆的日出下抖动着呢,一匹匹黄澄澄的绸缎子在鼓荡着呢;芬芳的麦香随着清新的晨风飘过来荡过去,晨风中响起了收割机嗒嗒的马达声。现在大田收割都请“铁人”了,磨盘样大小的轮子滚进了大田里,前面的宽宽的嘴皮锋利地将谷子齐斩斩地吃进去,在肚子里嚯嚯地响了一会儿,咀嚼一会儿,就消化了;除了秆,摘了穗,黄灿灿的谷子就欢快地吐出来了。活路是少了,做田是松活,但请“铁人”要票儿,一般是六十至六十五元一亩,钱看起来是有点贵,如果请人帮工,算下来也差不多。但要背伙食,麦客们都要吃饭,每顿荤素一大桌子的菜,一大盆子菜叶或冬瓜汤。也有不吃饭的,价格就要略高一些,算下来比“铁人”还要贵。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说农业机械化就农业机械化了,不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光纤电视也钻进了家家户户,湖南台、东南台、山东台、北京台、上海台的节目都能够收看到呢。看这么多套电视节目还嫌不过瘾,好看的电视剧,还要租几十集碟子在屋里慢慢看。那些香港言情片,真过瘾,婆娘冬梅叫富娃子前几天从县城租了部三十集的《情浓土地》,那片子中讲的事儿真的和昨天乡村里的事儿一模一样呢!婆娘看舒服了,富娃子觉得日子好过呢!收割的“铁人”是两种,一种履带式的,是日本产的,小巧玲珑,沟边小渠,搭块板子就过去了。小日本的收割机确实弄得好,田边地角脑壳一甩就调过了头,三百六十度转弯根本没当一回事,就像骑着自行车在晒坝上转圈圈一样容易呢!本国农机厂和俄罗斯造的收割机,高是高大,黑色的橡胶轮子大簸箕那么大,戴草帽的机手坐在顶上高叉叉的,威武着呢!大老远吐着黑烟轰轰隆隆来了,土路房子都在抖,张扬着呢,力气也大,劲儿也大,收割起来也快当,十几二十分钟刷刷刷地就收割空了。可就是太胖了,转弯抹角,不但没有小日本的灵活,而且抛撒也大,轮子碾倒的,连秆都没有吃进去,抖得稀糟糟的,秃顶的头发样掉在田里,自己还要去捡一道,或用镰刀割下来,捆回去摘穗子。
富娃子家的地在三圣村的一条溪流边,离新修的村道有些远,有些偏,是只有人和牛走得过的土路,就是挑担,也要小心,就更不要说“铁人”来收割了。婆娘冬梅说,就是顺路,我也不会请铁牛来收割,我们自己守到有力气,又不用钱买,总之变蛇钻草,变龙上天,当了农民不做农活,不打谷子稻子,还把钱花出去让别人来挣这个钱。难道钱那么好找,猪啊鸡啊鸭啊那么好喂,叶子烟那么好种?又打烟芽子,又摘头烟二烟,搓烟、穿烟、晒烟、守烟、裹烟、手都整肿了,人都弄疲了,三亩田才卖了三千多元钱。这些铁人,十多二十分钟就要挣五六十元,一天就要挣上千元,他们挣钱就当捡钱样,松活得很呢!富娃子想想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守到两口子好脚好手的一身力气,一年到头日晒雨淋,千辛万苦地挣了点钱,凭啥子要让给“铁人”去挣呢?
天还麻麻亮,两口子就起来了,慈竹林里的鸟咕咕地叫,田坎边上的蝈蝈咯吱咯吱地叫,被富娃子和冬梅嚓嚓的脚步声惊醒了。两口子手里都握着锋利的新镰刀,是昨天晚上富娃子趁着新月磨的,在院子里那块砂石上,富娃子双手哗哧哗哧地磨着。他看见自己瘦削的脸的影子映在金亮的镰刀的锋刃上,窄窄的,薄薄的,星月在木盆盛着的磨刀水里晃晃荡荡,天空高远,朗朗清清的。昨天秋分已过,天气明显地显得清爽起来,前半个月还闷热的天气像宽锄翻土掀动锄把儿一抖手的工夫,闷热的天气就不在了。蓝绸样光滑的天空,星星闪着一勺一勺的光,富娃子的眼珠子看着,眼里就有些清凉清凉的感觉。
田坎上露水珠儿正重呢,院落房屋都像正酣睡的农家人样,正处在静悄悄麻洒洒的光亮中。富娃子走在前面,就像黎明前出行的战士一样,脚步嚓嚓嚓地向着自己稻田的方向走去,穿着半统胶鞋的脚早被浓重的露水打湿了。平原上的风带着湿气,湿气里润着清淡的谷香,鼻子不经意地皱一皱,谷香就一缕一缕的、细细的水汽一样溜进鼻孔,滑进肺里,空气中有一丝土壤的发酵的甜味。富娃子扭过头去溜了眼婆娘冬梅,她的脸在麻洒洒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有生气!浅色衣服的腰身束了根绳,上半身胸脯的线条就凸起来,里面像有一个圆润的菜瓜。婆娘也体贴细心,到了黄澄澄的稻田边,从束在腰间的草绳里取了两双帆布手套儿,递给富娃子,白粗纱布的手套戴在手上,在渐亮的稻田里异常醒目呢。谷穗儿都垂着头,沉甸甸的身子立在凉凉的风中,微微地动着,羞羞答答的,兴奋腼腆的样子。富娃子和冬梅并排站着,镰刀起处,稻子就发出嚓嚓嚓的响声,喜悦而有节奏。稻子用金黄而散发着芳香的身体逢迎着锋利的镰刀。整整一个季节呢,从端阳到中秋,生长与成熟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的晨露夏雨,那么多的清风流霞,都被这大美窈窕的秧苗感知到了,拥有到了,然后润进了生长的日子里,拔节的夜色里,孕育成了这一眼望不见边的金黄,波浪一样起伏的金黄,飘逸着芳香的金黄。仿佛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天一个模样,俊俏的模样儿撩拨人招惹人呢!灿灿而芳香的金黄就是为了逢迎镰刀来收割,通过镰刀的锋刃将自己包裹的美和充实的内容展示出来。稻谷发出的欢快的呻吟声逢迎着富娃子和婆娘粗布手套握着的弯弯的银镰嚓嚓地运动,金黄的稻子与锋利的镰刀发出的哧哧的响声,与收割人心跳的节奏是应和着的,是如出一辙的,欢快的劲儿。富娃子挥动着手臂,亮铮铮的汗珠子滴滴答答地落进湿润的土壤里。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一块大田已割完了,齐展展的稻子堆在身后,秋阳下,如一堆堆金黄的火焰。富娃子眯缝起眼睛一看,金灿灿的阳光下,婆娘的面孔比以前还红润,像红透了的苹果一样,眼睛亮闪亮闪,看着远处不固定的目标,脸上是幸福而满足的表情。
富娃子看着手上已经色彩斑斓的手套儿,原来纯白如纸样的粗白布手套已经被稻谷浸磨成了褐色、绛紫色、黑黄色;褐色和绛紫色是稻子割断后的浆汁混合着稻谷秆上的茸毛灰尘什么的,黑黄色是田土的颜色,黄色是自己臂膀上流下的汗和手板心冒出的汗浸在纯白的手套上积淀成的汗渍。富娃子看着手上斑斓的颜色,是一块大田里上千万棵稻子的浆汁稻秆的颜色染成的呢!再看婆娘冬梅红彤彤的脸正傻傻地望着远处德什大道边大田里正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收割着的“铁人”。看得见它的大嘴锋利地啃噬金黄起伏的波浪所扬起的塑料薄膜样透明的气流和虫虫蚂蚁样的灰尘。昨晚婆娘冬梅悄悄在他耳边说过,开着高耸耸、吐着黑大烟子“铁人”的是一个三板板中年人。三板板是川音,就是个子很矮小。她从幺店子上打酱油回来,在三圣河湾边撞见他立冲冲地站在沟边上,“铁人”停在大路边,还突突地吼叫着,没有歇火儿。冬梅先以为他站在那里闲散,走拢了才发现那个人手捞着裤腰,一条亮线正洒进河里。冬梅脸上一阵通红,干咳了两声,站在一棵桉树边。三板板人扭过头来,大约三十几,脸黄黄的。正在兴头上的那股亮线,就像倒茶人手中的长嘴水壶射出的银线样猛然收住。他扭过头来看着冬梅,样子很尴尬,就快步迈过公路,登上“铁人”收割机,突突地猛吐几口黑烟,“铁人”就轰轰轰地开走了。远了的时候,冬梅还看见那个人从驾驶台上转过头来,朝着自己干笑着呢!冬梅走过三圣河边,发现草地上有白晃晃的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两双手套。不捡白不捡。冬梅躬身捡起来,两双都崭新的,还没戴过呢,可能是那三板板人落下的。冬梅一下子就想到了明天割稻子正好用,戴在男人和自己手上,肯定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手套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很好闻的。冬梅在想,男人家家的,手套上咋会有这股味道呢?这些香味应该是属于女人身上的,自己男人富娃子身上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气味,有的是男人身上的汗味儿、咸味儿。
富娃子盯着冬梅望着远处的痴劲儿,摸了摸已经被稻子田土染得斑斓的手套,心里就滑过一丝舒爽,自己这辈子还是有福气呢,结了冬梅这个漂亮勤快的婆娘。女人家是比男人家还会勤俭持家些,田边地角,锅边灶头,都经佑得巴实,像梳妆打扮自己一样,大田埂边上点上了豆角儿、瓜秧儿。豆角儿开着细细的白花花,瓜秧儿开出一朵朵黄花花,点缀在绿波荡漾的秧田边,像女人头上的秀发间扎了几朵蝴蝶结,使青绿色的水田一下子就增加了生气。锅边灶头,是冬梅施展拿手好戏的地方,她总是将黄豆、黄瓜、莴笋、芹菜变出花样来,使本来简单的蔬菜变出几种口味。比如莴笋吧,她能弄出三个菜来。剥了皮的笋心,在菜板上哒哒哒地切成薄薄的片儿,洒点毛毛盐和一下,浸几分钟,双手捏了水,切两三个红干椒,一两瓣蒜,锅烧红,倒上清油,将莴笋片与干辣椒、蒜片、几颗鲜花椒一起倒进锅里,哗哧哗哧几铲子,碧绿的莴笋散发出的扑鼻的清香味就不摆了。莴笋叶洗净晾一下水汽,干锅烧辣打上油汤,油汤里放了铡得很细的姜颗粒,将莴笋叶用手揪下去,嗨!清花亮水的呢,喉咙里恨不能伸出爪爪来。富娃子问冬梅为啥子不用刀切,冬梅说莴笋叶若是粘了铁气,就没有本身的新鲜味了。莴笋尖是莴笋菜中的一道美味,嫩闪闪的莴笋尖集中了莴笋的全部精华,在沸水中撩一下,半生熟捞起来,淋上油盐辣椒酱油花椒粉味精调和好的调料,好吃得很呢!没有结婚,没有分家前,妈都是在锅里炒的,没有这种弄法,莴笋叶从来是拿来喂猪。冬梅接手后,灶台上的情况就变了,不管是胡豆、豌豆、花生什么的,以前也都是炒糟花生、糟胡豆,她却将胡豆豌豆煮粑,凉拌起吃。屋里飘着白茫茫的热气,热气里是冬梅红扑扑的有些湿润的脸,灶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富娃子跷起二郎腿,坐在几十元钱的假皮沙发上,叭着天下秀纸烟,看电视。他偶尔嘿嘿地笑几声,夹杂着电视剧的打斗声传进灶房里,与锅里发出的咕噜声碰撞在一起,就听见唏哗唏哗的铁铲声中婆娘大声地喊吃饭了。富娃子还嘿嘿地笑着,又叭了口天下秀纸烟,嘿嘿笑了几声,才慢吞慢吞地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