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蔫得虎子。不吃尽苦中苦,哪能成为人上人!品能给家里人说了自己想去水泥厂打工的事,老汉儿和妈都是反对的,说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就对了,哪想东一个西一个,担惊受怕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金河磷矿招工人,当公家人拿国家钱吃国家粮食还莫得人去报名呢!品能还是坚持要去,说时代不一样了,紧住川斗房子丑人,莫得钱不行。老汉儿和妈晓得他的心思,见他使起闷性子,也不好再劝说。老汉儿只说了一句,姻缘姻缘,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到了,女人送都要送上门来。兄弟和幺妹就隙起牙巴地笑,嘴角边的油汤湿润光亮。别看魏孃一天到黑都在外面忙生意,东一头西一头地跳颤得很,却一身都是病,这儿不生疮那儿不告口的,长期包包里都背着药。妈给品能出主意,你要去关口外做活路,白说哇咋个喃?你把这几十个鸡蛋给老队长家提去,去看一下人家,顺带就提你做活路的事哇。
品能很顺利地到了关口外的川兴水泥厂做活路。做了几天活路才晓得,这活路是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做的,那几十个鸡蛋是冤枉了,只要想来就都做得到,这不是人做的活路。
水泥厂离县城只有三十来公里,是旋窖式的大窖子,年产水泥三四百吨呢,是县里最大的水泥厂。走出关口,隔着几公里远就望见了前面古城堡样的黑瓮瓮的窖子,大烟雾杠的,把太阳光线都遮住了,那窖子顶上吐着的树垛大小的滚滚黑烟,比墨还黑。离厂有一两三公里的天都是乌暗乌暗的,乌暗乌暗的天光中洒下羊毛样细密的黑雨,是水泥厂里飘扬出去的粉尘。品能人还没走拢厂里,从头到脚已经是漆黑了,灰黑的脸上只有眼白衬着乌黑的眼珠子滴溜圆地在转。品能抬起满是灰尘的脸,哇呀,那巨大的圆柱形窖子高得很呢,起码要当青牛沱里的小山那么高,顶上的黑烟犹如电视里台风袭来时黑色的海浪在翻卷,又像自己看过的《西游记》中的妖怪出现时的阴霾所体现出的阴森恐怖。还没有进厂,品能心里就不安逸,自己就像走入了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进了厂里才晓得,里面的世界更燥辣,粉碎机、旋窖、天车,搅拌机,传输带发出的乒乒乓乓、轰轰隆隆、咔咔嚓嚓、哐哐当当、叽叽咕咕的各种各样的尖锐钝厚惊惶刺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品能的脑瓜皮都抖动起来,那是机器的剧烈抖动从地皮上通过脚传上来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像一群蜂鸟在耳朵里振翅。
报了到,矮敦矮敦的胖女人甩给他一套劳动服,黑蓝色;几个圆形大口罩,里面有硬塑料衬着,有些像女人上了铁圈的挺起的乳罩,与医院传染病人用的薄薄的口罩有明显的不同,厚实得很;两顶藤式安全帽,一双齐膝盖长的深桶靴。胖女人一脸的横肉,灰色的脸水泥一样。她说,这些东西该戴的戴该穿的穿,不戴不穿不准上班。
品能做的活路是用二轮铁斗车将水泥矿石从矿坝里往车间里推,倒进碎石机巨大的漏斗里。碎石机碎成小块石粒后,由传输带送往旋窖磨机里,碾成石粉。碎石车间和搬运工是水泥厂里最燥辣的,比在青牛沱山里砍竹子扛木头燥辣得多。山上有密实的树荫,太阳再大都是凉悠悠的,满眼都是青的绿的颜色,空气泉水一样清新纯净,随便好累,心里都是舒爽的。没有人吼你,没有人催你,想做就做,想歇息就坐在大朵大朵花的羊角树下歇息,花的香味扑鼻。可这里简直不是人做的活路,五六个人一班,躬起屁儿推着装得垒尖矿石的铁斗车跑趟子,不放小跑不行,后面几个铁斗车噼噼啪啪地在撵。计件呢,每天有任务数呢。品能脚下穿着沉重的深桶靴,哪有穿着半胶鞋轻便,脚像吊上了沉重的铁链,一点也不方便,跑了几趟子,脚板、脚肚子筋痛。本来就不大的脸被厚型的口罩一笼,跟宣传画片上反化学战士戴着防毒口罩差不多呢,加上头上戴了个安全帽,就更像了。憋命样跑推了十几车,品能就遭架不住了,工装下的心怦怦地跳,应和着碎石机哐当哐当巨大的响声,快要从心口里跳出来了。脸上的口罩只一会儿就变成了灰溜溜的。
矿石如山样堆积,矿坝上空飘着粉尘,毛毛雨样。品能看看其他几个人,和自己一样,满头满身都是灰褐褐的,眼睫毛上粘了厚厚的一层,像贪采的蜜蜂腿上沉重的花粉,可却不是彩色的甜润,而是咸涩,眼睑扎得疼痛。即使戴着口罩,笼着鼻孔和嘴巴,品能鼻子和嘴里也沙瓦沙瓦的,像吃白米饭时衔了口泥沙。水泥粉尘厉害呢,倒班后,品能他们几个去淋浴室冲洗,从头到脚,满身的污水顺着脚杆往下淌;用手一挖鼻孔,一个一个硬邦邦的黑疙瘩粘在鼻孔里,使点劲才脱落,却连稀疏的鼻毛都挖脱了。做了几天,晚上洗脚才发现脚板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原来的脚板了。脚趾脚掌脚后跟起了一层白色的肉痂,粗劣的手指甲使劲一抓一抠,那白色的肉痂就蛇皮一样脱落了,大片大片的,厚厚的一层,牛皮癣样。
车间里的工人都提着个大塑料瓶瓶,那是小店子里买的,几元钱一个,是仿磁化水杯的伪造品,瓶里装满开水,上下午各一大瓶,开水房打的,不要钱的。品能也买了一个,做体力活卖砣砣肉出汗凶,口干舌燥就闷起喝水。工友说,闷起喝水好,不喝水,这钻进口里肚里肺里的水泥灰尘往哪里跑,难道净留在肚子里,肺心病、肝硬化、肺炎、肺癌,就是这样得起的。水泥的作用,你想想有多大,三峡大坝、百层摩天大楼都能胶水般粘牢,你人肚子里几根软嗒嗒的肉肠子几片薄薄的肺片、心脏、胃还遭得住?闷起喝水,总要冲洗掉一些,从汗里毛孔里排出一些。品能认为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胀慌了上厕所去屙屎屙尿,挣了半天,屁儿挣得赤痛,屙出的屎是黑屎,屙出的尿是黑尿。屙出来就对了,屙出来就对了,品能盯着自己屙出的黑屎满意地笑着。
富贵思淫逸,饥寒起盗心。就像一个人学会了抽烟一样,只要抽了第一支,就会有第二支,只要有人给他发起,诱惑的烟味就会纵容他伸出手来。品能复燃的动机是在一次下班后,他与车间的几个工友去街上看两元钱一场的歪录像,就是黄片。在工友们摆得眉飞色舞时,黯淡的夜幕中,他发现了窄路边的一座小楼房,黑黢黢污暗暗的,房顶和墙壁像长了一层灰黑的毛,是川兴水泥厂的创意。品能经过观察发现,横顺两三公里内的平房、楼、院子,都轻重不同的有这种创意,可想居住在这里的人要吃多少水泥灰尘,以此可以想象这些人的健康状况受到的威胁。或许是这种原因,品能经过观察,这一带房子里的人除了吃饭时间,一般屋里都没有人。屋里有人,灯就是亮的,电视机的声音就会是响着的,相反,屋里静悄悄的,肯定就没有人了。他们大概是散步休闲或其他什么,故意走得远些躲避灰尘去了。
品能为了实现心中的水泥砖瓦房,身上的第三只手又痒痒地伸了出来,上一次钟三爸家的枪声他已经是暂时性地忘记了。人只有两只手,哪有三只手?嘿——我们这里说贼娃子就是三只手呢!于是,就发生了小说开篇的一幕,主人公品能已没有上次在三坪钟三爸家偷鸡那么幸运了,迎接他惊惶一跳的不是山村里和软的玉米地,坚硬的水泥地留给他的是刻骨铭心。为什么科学家说,物质在一定的条件下是转换的?这条定律不仅适用于宇宙中存在的物质,也适用于世界上的人。品能从前对水泥砖瓦房的渴望和爱,由此就开始转换成了深深的恨,以至后来根据他的主观视觉思维与客观的触及,逐渐认为,水泥是这个世界上罪恶的物质,它由本身的天然淳朴安定经过人为因素的转换成肮脏专制和暴力。
现在,品能就拄着木头拐杖,在小城的水泥街道上蹒跚着,他的腿已明显好多了。
这几年的天气怪得很,入秋了才开始热,五黄六月却是春天样。品能拄着木头拐杖,水泥地面的热气沿着木头拐杖一阵一阵爬上来,钻进夹窝下,一阵一阵灼热,波动在肩膀上。怪事呢,脚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烧烫的铁板上,只是程度没有烧红的铁板那么凶而已。树子的叶子翻卷着,偏着焉搭搭的头。品能的全身浸在水样的炙热中,头上的汗往脸上淌,背上的衣服已水湿流了,连裤裆下面都潮乎乎的,极不舒适。这些都还不是最灼热的,一股一股的热浪从周围的街道上扫射下来,像无数个神怪端着巨大的反光镜站在那里。反射下千万道灼热的光束,照射着街上的人、车辆、树木。
品能认为最主要的灼热来自于高楼大厦,这些水泥的作品,这些人类最残酷最大规模破坏山峦和河流而营造的作品,它们高耸耸地立在那里,将太阳的光和热吸收贮存折射下来,品能真担心那巨大的玻璃墙上的反射光,会不会也玻璃的凸凹样将人烤焦燃烧。读初中时,老师做过实验,用个凸透镜反转来,在太阳下往一本旧书上照着不动,那金黄的光点居然使纸黄了黑了然后冒起黑烟。城市的温度高多了,热多了。一个妇女打把花伞往前面走,一条纯白的小狗跟在她身后,鲜红的舌头伸在嘴巴外面,发出呼赤呼赤的响声,像人背着一背篓玉米在爬山坡,身体在重压下的那种急促的喘息声。城里真不是人住的,不晓得那些在露天工地上做活路的有好恼火。
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品能觉得,人类自己认为自己聪明,征服自然征服世界,可能征服得了吗?就拿水泥地来说,有必要打水泥地吗?神造的温软湿润的大地本身哪点不好,吸水散水都快,也利于草木的生长;再热的天气,脚踩在上面是绝对不会像踩在铁板上那么热的。那么多的水泥钢筋房子,想想,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一个国家、全世界,要炸多少山,采多少水泥。古人造房用树,树砍了可以栽,可以生长;山炸烂了,挖空了,可以栽吗?可以生长吗?也可以,可以栽出无数个塌方,可以生长出家毁人亡的泥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