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能慢吞慢吞地转到公园里,公园里有几棵大的香樟树,没有街上那么热。枝叶老气横秋,黏着脏兮兮的灰尘,哪有青牛沱山上的树叶那么青枝绿叶的。品能蹒跚了一圈,发现这些树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树尖都是断了的。品能先觉得奇怪,这些树长到一定高度咋树尖都是断了的呢!他又转了城南的一个公园,那些萎萎缩缩的树木还是那个样子。品能伸手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勺,好瓜啊!这才恍然大悟,那些树木都是栽在水泥地上,只树篼处一圈没有水泥。有水泥哪还长得出来?树的周围团转是一展平的水泥地,树根也是有生命的呢,要活动,要呼吸,要饮水,要吐纳。那树根活埋在水泥地下,咋个呼吸,咋个吸收水分,咋个吐纳树身内的代谢,各种元素养分没有吸收充足,哪有精力将水分供应到那么高的树尖上去,树尖咋个不枯黄,风一扰,就嘎巴折断了呢!
品能的腿已渐渐好起来,医生没有决定他出院,他就想出院了。住院真是住不起,自己在川兴水泥厂挣的那点工钱还不够,家里的钱还用了三百多元。还有一个原因是,医院里的水泥墙虽都粉刷了的,墙脚下半米高还刷了一层釉蓝涂料,可那水泥墙散发出药水的味道,各种西药片剂的发霉的药味,深的浅的浓的淡的中草药熬制时飘拂的苦味。实际上这是骨科医院本身的气味,品能认为这些苦叽叽的气味是从病室的水泥墙上发出的,是水泥的气味,这些水泥在医院里就散发出了浓烈的药味。可能是吃了医院的药的缘故,品能盯着雪白的墙壁讪笑着,自己也吃了这么多药,咋身上没有这么重的药味呢?品能坐在床上,边活动自己的脚边想,这个医院的住院房已有些年辰了,这医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住院,有人熬药,有人吃药,这水泥墙年年月月天天时时都与药打交道,肯定比自己身上的药的苦味要大些。自己才来了多久,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天,与医院里的水泥墙比起来,就相当于岁娃家和老年人相比,小巫见大巫呢!可那水泥墙体上散发出的药味儿特别大,比品能在药房拿药和楼道里闻见的药味儿都要大。品能迷哄哄睡着时,那药味儿比睁着眼睛没睡着时还强烈。阴雨天气那水泥墙体散发出的药味,比晴天艳阳高照时还重。这天大约是七月下旬,不管医生同不同意出院,品能总之不交住院费及药钱了。现在的医生也精灵得很,他们是早就上过没交钱的当,用了一大堆药却跑了病人的,只要病人簿子上没有钱,他们就又是另外一张脸,往天的笑脸已抹来揣在包包里。他们黑嘴乌脸地催促品能缴费缴费,否则就停药了。品能心里说,缴你妈的脑壳,球钱没有,咋个缴?
扯花布的黑白电视机里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泥石流脱缰,两车被推落洪流中;福建建瓯市205国道发生一起特大山体滑坡事故,两辆过路车辆被泥石流冲离公路,翻入闽江支流建溪的洪水中,23人在洪水中失踪。画面上,一辆大巴客车掉入江中,只看得见一点点浅绿颜色的顶。小货车由于运的是满车的轮胎,车厢是密封的,被泥石流推入江中漂出五公里后,司机刘正明和叶昆雄被一艘捕鱼船救起。品能定睛看着电视,江边垮塌的山岩映入眼帘,好像青牛沱马槽滩梁家坡塌方后呈现出的裸露的山体,只不过电视里建瓯市的山要舒缓些,没有梁家坡的山体那么陡峭。品能轻拄着拐杖,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不是水泥惹的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八成是采水泥矿采崩了的,一下雨,山体滑坡,泥石流就来了。
品能腿好后,车间主任还算关照他,让他暂时不推斗斗车,做一些开关碎石机、装袋子、打包之类的杂事情,东一下西一下的,也是计件,比黑起屁儿地推斗斗车要松活些。大家都晓得他的情况,咒骂那撞他的司机屁儿黑,还开车跑了;也有的说品能很背时,运气差,这种霉事情其他人都没有遇到,叫你给遇到了。品能只好装哑巴,弄死不开腔!
尽管对水泥刻骨的恨,但自己又不得不在川兴水泥厂找钱,见证那一辆辆翻斗车垒垒尖尖地拉着灰白的矿石呜呜地开进厂里,银色的不锈钢液压棒撑起车厢,翻起、倾斜,矿石轰隆滚落。打碎,碾得粉身碎骨,加入其他原料,混合搅拌,高温,经过一定时间的安定,又被排列的车队运出厂区。对水泥虽然恨,自己又不得不为了修几间水泥砖瓦房而在水泥厂卖砣砣肉。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当自己静下来,望着已熟悉的乌暗暗灰巴笼耸的厂房,耳边哐哐当当、咔咔嚓嚓、咿咿呜呜、叮叮当当、乒乒梆梆的各种噪声已不似先前的震耳欲聋,这种心理上的痛苦就钻了出来。品能双手紧紧箍着脑壳,他的脑壳一阵阵地发痛。多次这样的经历后,他才发觉,他的体内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站在家乡青牛沱的云雾中,看着苍翠的山峦被炸开、被采挖、被开肠破肚而垮塌后的山体和泥石流滑坡后的山体而泪流满面的自己。而另外一个自己,为了生活,为了几间水泥砖瓦房,为了有一个女人而苦累挣扎疲于奔命,像在晴天干灰里蠕动着的一根蚯蚓样的自己。
两年以后,品能的水泥砖瓦房终于修起了,尽管还是借了一些账,白墙黑瓦终于代替了以前的穿斗皮房子。新房子新崭崭活生生地矗立在了青牛沱河沟边。它背衬着青色的山坡,杉树掩映的玻璃窗子反着光,洋盘呢!品能认为自己这房子是本生产队修得很好看的,至少肖二娃钟三娃他们那些房子都没有粉刷过,屋里也没有刮仿瓷,自己这四五间屋,除了灶房,都是刮了的,墙壁雪白。还有灶房上的烟囱、宽街沿、街沿上有点装饰味的几根同样抹了仿瓷的柱子,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看起来真的比他们的房子都要气派。
青牛沱旅游风景区开始搞开发了,万贯集团投资开发不是虚吹,一批又一批施工队入了场。景区内的公路也开始整修,工程由钟二娃承包,品能和肖二娃还有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争着去做活路,挣工钱。品能干得很快活,一点儿也不晓得累,担挑自如,脚一点也没有受过伤的样子。品能庆幸自己终于逃出了水泥厂那个倒霉的地方,脑壳也不痛了,食欲也好了,连出的气、吸的风都是匀净的,打屁都要通泰些。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从品能家的水泥瓦房子一修好,白墙黑瓦的房子出现在山坡下,前来做红的就接二连三的。先是钟三姐,包着白头帕的钟三姐与妈在院坝里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品能没有搭理她。修路回来,听见她正在说,那女子比肖二娃家的还勤快、本分,人还是好看。品能愣了钟三姐一眼,本分,你咋晓得人家肖二娃家的本不本分?谢队长家的,张家黄家的都来说过,还领着女方围着房子转,那些女子一点儿也不怯生,开开朗朗大大方方的。哪像是来看对象,像逢场天到街上去选自己要买的东西。品能心里高兴不起来,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修好了水泥砖瓦房,其目的就是为了今天的效果,而自己付出了血的代价,终于实现了,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儿。
傍晚,品能去房子当面的山溪里洗脚,碰见了马女子。马女子和一个穿白底青点点花连衣裙的女子蹲在沟边洗衣服。光滑的大青石山,响起她俩哗哧哗哧的搓揉声。品能上去,招呼说,洗衣服嗦?马女子笑着说,房子修好了,好久请我们吃喜酒?品能唉地叹了一声。紧挨着马女子的女子抬起头来瞟了品能一眼,眼睛大又亮,脸蛋红红的。当发现品能正看她时,她赶紧收回眼神,垂下了头,双手轻缓地搓洗着。品能想,这是哪家的女子,自己咋从来没见过喃!品能也没有多问,洗了脚,说了声你们慢慢忙,就上了河坎。
幺妹从二坪店子上回来说,唐支书说明天电视台要来青牛沱拍电视剧。第二天,当真就来了。一辆中巴车日日呜呜地开进了山里,从车上下来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都留着长发,穿得花里胡哨的,男的的长头发都往后梳成一束,扎来翘在后脑勺上。品能从电视上看过,晓得这些都是歌星画家之类的艺术家的打扮。乡长、村长、谢队长等脸上堆满了笑,那种卑微、那种讨好、那种热情的笑,是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就是他们孝敬爹妈老子祖老先人,脸上额上嘴上鼻子上眼睛里也从来没有堆起过这样盛情的笑。那些花里胡哨的艺术家们扛着长枪短炮,在青牛沱的三道坪的农家里钻来钻去,疯了了样。他们操着与青牛沱人不同的口音,问谢队长哪里有穿斗木头房子,盖树皮的,最好上面长了青苔长了草草的。谢队长脑壳点得鸡啄米一样,连声说有,有。一群人又疯了一样往四坪撵,那几台圆口口、方口口摄像机就都对准四坪河坪边钟老五家的几间埋杈杈房子,推拉摇曳起来,那动作比火塘上烤山羊肉还平稳把细认真呢!接着五六天,这些男女演员天天都在钟老五的青苔树皮屋里,鸠占鹊巢,钟老五家几个人反而被撵到河那边堂哥家吃住了。他们脱下花里胡哨的服装,穿上了谢队长找来的队上人家穿旧了的衣裤,在屋子里穿过来走过去,也烧水煮饭,也用弯刀劈柴,疯了一样,有时嘿嘿哈哈地笑,有时又哭又闹。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一男一女抱着亲嘴亲得拍屁股样响,周围的男不男女不女的马尾头络黑胡几个还指着说,不投入,有点假,再来一次。那男的的手直接就伸进了女的穿着旧裤子的裤腰里。看欺头的婆婆大娘们都车转头,哎——哟——这世道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
然而,片子拍完,这伙人的举动却让村民们睁大了俩眼珠子,那络黑胡马尾头现数了卷红花花的票子给钟五娃,两千元。并说,以后如再来麻烦,照算。钟五娃抖着腮帮子,将手连同钱死劲揣进了补巴裤子里。品能看着钟五娃揣在裤包里的那只紧攥着的手,心里就有些后悔。早晓得自己将松树皮房子留着,自己那房子比钟五娃的还要年辰久些,皮房顶上的青苔杂草还要茂密些,如果飞机在天上,是绝对看不出来是房子的。两千元,自己在川兴水泥厂至少要挣四五个月。我的天。自己咋就这么背时呢,水泥砖瓦房刚刚修起,你们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就来了,你们咋不早个半年一年来呢?
然而,品能的后悔还没有雾样地完全消散,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品能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这是秋天的一个好天气,天蓝水清的,红红黄黄的树把远近的山峦渲染得画一样。品能的心情也画一样,肖二娃家的——也不必转弯抹角的,就是与自己偷过嘴的——马女子也给他说了个对象。那穿着青花点点连衣裙的女子前天就来了,她与她的表姐马女子围着品能家的水泥砖瓦房转了个圈圈,那女子立在铝合金框的蓝玻前照了一会儿,分明是在照自己红红的脸蛋儿呢!双方就都没有意见。马女子悄悄对品能说,你龟儿子运气好,要不是这里搞旅游开发,你哪捡得到这个便宜?我这表妹,还没放过人家对过象呢!
马女子今天就要带她父母亲过来看家,你说品能心里那滋味有多安逸。山里人家的习惯,女方的父母亲来看了家,没有意见,女方就可以留在男家,就住下,就与品能在一起了,品能心里那滋味是要多安逸就有多安逸。就在品能将要品尝这种滋味,结束几年来苦难命运的时候,谢队长召集青牛沱生产队社员开了个会,县上和乡上决定,为了打造旅游品牌,突出山区旅游特色,青牛沱生产队的房子一律列入统一规划,修建川西民居,恢复穿斗松树皮房。当然,本来就是树皮房子的,就不修了,凡现在是砖瓦房的,一律撤除,重新修建,每间房子由县、乡给一定的建房补贴。
品能张大着嘴巴,红红黄黄的山风从河沟那边吹过来。他搞不清楚这世道到底是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