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晴天,夜里下了雨。品能尿胀慌了,起来去猪圈屙尿,雨大呢,筷子粗,麻绳密,亮闪闪,几摆手的距离,头发都打湿了。清早来梁家坡打矿,踩在石场的砂石上,脚往里陷,如踩在沙发的泡垫上,脚赶紧移动,鸭脚板似的飞快跳到大点的水泥矿石上去。半晌午歇间,羊子惊叫唤,咩——咩——咩——地叫得急,声音又嘶得长,不是先前的温柔细软。肖二娃说这羊子硬是叫得人心慌,钟二娃说今天这羊子就是叫得人心慌,像啥子东西给它们憋起了样。品能用手背揩了下脸上的汗水说,是不是绳子绞起了!肖二娃说有可能,那水麻子和玛桑树长得密实,羊子啃叶子,转过来转过去的,有可能是绳子在树上绞起了,羊子行动不方便。可那羊叫声在品能耳里却起了变化,一阵像马槽滩水泥堤坝上的毛骨悚然的声音,一会儿又像肖二娃出事时岩石里阴冷的说话声,羊子的面孔也变得恐怖,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羊。
钟二娃和肖二娃互相说着要下去看。他们的身子翻过石头,往山坡下走。就听到老队长桃表叔的声音——塌方了!大家不管是虚是实,扯伸一趟子就作鸟兽状往矿场的两边跑。两边是青蓊蓊的山,没有被炸药炸过开采过,肯定就安全。只听见耳边是有小石块滚动的砂砂声挟裹着风的声音。待站到自认为的安全处,抬眼望,原来却是虚惊了一场,往天炮毙过的山崖现出白灰灰水泥矿的地方,有几块拳头大小的小石头松动了,裹着些细小的石子流沙梭了下来,可能是昨夜下了场大雨的缘故。山下的肖二娃和钟二娃听到动静,已经飞快地跑开了。那几个小石头小石子和细砂滚过了,大家就准备返身过去,重新操起锤钎。正抬脚,轰隆一声闷响,灰白的半边山崖就巨嘴样裂开了,垮塌了。巨石滚动,尘土飞扬,若暴雨挟裹着雷霆,轰隆隆冲下。大家惊得张大了嘴巴。一阵急风雷霆之后,可以想象,山下的公路是被垮塌的山崖土石轧断了,山下的水麻子玛桑树林变得清静了。羊群咩咩的叫声没有了,像频率不准的嘈杂的收音机突然关了开关样。
肖二娃和钟二娃从公路那边蔫梭蔫梭地走出来,边走边说,看哇!采水泥矿哇,采你妈的,羊子没有了!品能想羊子该跑哇,应该说动物比人跑得快,之所以没有跑脱,是因为羊子全是拴在树子上的,麻绳那么牢靠,咋个跑得脱,如果绳子在枝丫上绞起了,就更跑不脱了。
青牛沱的风景愈来愈有名气了,招惹得外面的人都纷纷开着车子往山里跑,以前都是金河磷矿的职工们下班或周末优哉游哉地往青牛沱走。他们穿着天蓝色的工装或雪白的花格子的确良衬衣,手里提着个尼龙线兜,里面用看过的报纸包着包子或馒头,身上背着的油绿色的水壶,是山里人最眼红的东西。最近几年已经不只是金河磷矿的了,红白场镇上的学校,举着少先队队旗来的;关口以外四乡八邻的人背包打伞的来的。都说青牛沱山沟里的水好呢,清幽幽的,连人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连白花花的小石头,小石头缝隙里游动的石钢钎都看得见呢!连绵起伏的山青啊绿啊,远近又青啊绿啊得不同啊!高低错落的岩石将清澈的泉水雕饰成了无数个大小不同的瀑布,被一个省上来的画家称为世界瀑布的微缩景观。还有春天的木瓜花,夏天的羊角花珙桐花,秋天的血样的杂木林,冬天一沟的白梅花雪花样散漫开来呢!再加上这里是深山老林,没有一点点现代工业的痕迹呢,你说美不美?队上都纷纷扬扬地传说,青牛沱要搞开发了,队上的人都要沾光呢!
品能暗暗地在心里喜欢,真的要搞旅游开发,队上的人就可能搞一些小生意来做,比如说住啊吃啊喝啊什么的。听唐支书说,白开水都要卖五六角钱一碗,更不要说山上的野果子野菜了,那些城里人喜欢得很,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其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壳子可以不听,这些从唐支书口里说出的话就带有了一定的可信度。唐支书是这几十座大山的土皇帝,他不会找些话来说的。品能在心里笑着,到时候自己就多买些碗多买些杯子在门上摆起卖,动员幺妹与自己一起上山去多采挖些野菜回来,野菜煮腊肉,香味传得老远,老远就要把城里人的胃口勾起。作为一个读过初中的,算起来在青牛沱山村里有知识的人,品能就想自己要做得与本生产队的人都不一样,地道的无污染山泉水要用木瓢舀起或用斑竹筒装起来卖。香樟香椿树木瓢装水有一股馨人的香味;青斑竹筒装着清凉的泉水,古朴好看,新斑竹竹膜自带天然甘甜,那泉水喝起来就是回甜的。这样一来,赚起钱来肯定就比出臭汗挣的钱来得踏实稳当又安全,细水长流,自己修几间砖瓦房算啥子,说不准几年下来还要修楼房呢!找个靓俏的婆娘简直是小儿科,争相来的女娃子还要看自己看得上看不上呢!
炙热的阳光从楼房的楼上爬过来漫进医院,品能觉得满屋子都像灌进了热水样,从房顶墙壁窗子上灌进来,旮旯角角里都是烧乎乎的,更不要说身上了。然而,那个身影从对面的门上晃了晃,品能炙热得难受的身体一下子就有了丝儿阴凉,这种炙热气候中的阴凉带来的是高兴和喜欢,就像唐支书说青牛沱要开发了一样的高兴和喜欢,同样令自己产生遐想。当然,两种遐想的性质和内容是完全不一样的。熟悉的长辫,熟悉的腰条,她有些蹑手蹑脚地在对门探了探头,睨了一转,就转过身来,她就是不转过身来,品能也是早就认清楚的。品能的病床正好对着门,她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个竹篾兜,脸色还是薰黄,腰条比以前略显丰满,就朝品能他们住的病室走来。显然,她是一个病室一个病室探过来的。两双眼睛就火辣辣地碰在了门与病床的这段空间,羞怯,喜悦。哎呀!总之眼睛里是比较复杂的东西,那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男女关系所体现出来的幸福而害怕的复杂的东西。
马女子捡来了几十个鸡蛋,还有两瓶麦乳精,就拿到医院公用的蜂窝煤炉子上煮了几个端过来,放了两勺麦乳精。品能眼泪水包都包不到,乎乎地吃起来。两个人坐着,话很少,到是挨着的老刑两口子,问这问那,问你咋今天才来,你该早点来经佑他嘛,他一个人上下铺拄着拐杖,好不方便呵!他们错把马女子当成品能的对象了,搞得两个人有些脚不脚手不手的,有些想说的话只好憋在了心里。品能吃完了蛋,抿着嘴轻声说,实际上你不该来,翻山越岭的,赶车又不方便。马女子灼热的俩眼珠子盯着窗外,灼热的热浪映在熏黄的脸上,复杂的表情中显出一丝悲戚,她的腰条明显是比以前丰满了,坐在板凳上的身子浑圆的程度就要明显些。品能复杂的心里多了一种牵挂,那浑圆的腰条说不定就与自己有些牵连。彼此心里虽然复杂,但说出的话却是轻言细语的。品能问,是你一个人来的?马女子说是坐矿车来的。品能说梁家坡的水泥矿不是早就停了吗?马女子说走到水磨沟赶的八队上的水泥矿车。八队是青牛沱外面水磨沟的生产队,不属于青牛沱旅游区开发的范围,允许采挖水泥矿磷矿。品能陷入沉思状,马女子说是肖二娃喊我来看看你,地里活路多,他忙不过来,两个人来,又拦不到车子。那些拉矿的司机怪得很,不搭男的,见了年轻的女的哧的一声就将车子刹住了,伸出脑壳,问你搭不搭车。品能心里不是滋味,这肖二娃还可以,腿摔断住院这么多天,除了家里人,还没有队上的人来看过自己,难道他不晓得自己与他婆娘偷嘴,或许他真的是不晓得,这种事情全生产队的人都晓得了,就有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晓得,哪个又去当那种讨人嫌的喃!
马女子坐了会儿就要走了,说拉矿的司机从云西转来,喊她在公路边上等着,错过了就不管了,所以自己得出去等着,从云西下矿转来就个把小时。
唐支书的话真的是很有效果。那次梁家坡塌方后没有几天,上面就传下话来了,生产队谢队长开了会,唐支书啊啊啊地讲了半天。他已有些年辰没有这样过会瘾了,底下石头上横放着的树干上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叽叽喳喳。虽然有的社员屁股下的屁撕烂布样地脆响,虽然有的人眯缝着眼儿珠子包口包口地在吃鸡垮皮烟,虽然有一两个年轻的妇女伸手在肚脐下抓挠着昨夜男人下狠劲的地方,虽然有个四五个小娃正蹲在小代销店门前扑扑扑地拉屎,空气中散发着汗味屁臭和屎臭味,还有几根黑、黄、花不等的公母狗在白茶树底下勾子撞勾子地交配,伸着的血红的舌头发出叽叽叽的呻唤声。
唐支书每讲一句话至少就有五六七八九十个以上的啊啊声,如果没有啊啊声的停顿连接,他完全有可能讲不下去,自己没有讲话的兴致的。这是青牛沱横顺几百里山里大小当官的讲话的共同特征,连会计保管妇女队长小组长都是统一的腔调。唐支书的讲话在剔除了大部分的啊啊声后,重要的内容才显现出来,那就是县上已经决定了,开发青牛沱旅游风景区,由成都万贯集团来投资三个亿。他们成功开发过雅安碧峰峡,红白场镇至青牛沱景区的公路要全面整修为沥青路,沿途不准开采矿石,至少公路两边一律不准,青牛沱景区内禁止开采矿石。禁止乱砍滥伐,村民们都可以搞旅游服务业,吃、住、耍之类,头三年免税,大小规模不等。要搞的社员,可以到郫县友爱村去参观,看人家的农家乐是咋搞的,人家搞得全国有名呢,中央领导都去过。
沸沸扬扬了一阵,是只见雷声不见雨,旅游开发的事没有动静。山上的杂木是不准砍了,前些年长江流域涨大水后,上面就下了指示,长江中上游禁止砍伐,原来的林场都全部转了型,由靠砍伐树木卖木材变成了植树护林了。品能想,就是上面不下禁伐令,也莫得啥子砍的了,周围的山上都砍空了,只剩下树秧秧竹蒿蒿了,后山里的木材倒有,没有路,砍了也运不出来。没有竹木卖,就没有钱用,光种那点点三木药材,连米都买不回来,七八十年代还有金河磷矿的工人用大米来换山里的洋芋拿到坝区去种,据说结得好得很。现在没有人来换了,一是市场经济后,山洋芋已不稀奇,到处都买得到;二是金河早已开始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由于没有把握好时机转为生产加工型肥料的企业,磷矿已采完,金河磷矿开始走下坡路,大批的工人下岗离岗,有特长有能力有关系的调动到了其他单位,企业陷于半瘫痪状态。那些家在乡下的工人老大哥连自己的肚皮都搂不饱,哪儿还有余下的大米来换洋芋。洋芋当然就只有人和猪吃了。
品能和钟二娃肖二娃几个合计了下,就扛着大锤钢钎去梁家坡打水泥矿。老队长一家人倒是巴幸不得,只要你们敢打,我们就敢拉去卖。品能他们几个想的是,打水泥矿,好歹一天总要挣个十多二十元,比在屋里耍着强。上午去打了一上午,下午谢队长就和村长来了,垮起脸说打不得打不得,乡上的侯书记都晓得了,你们又在打水泥矿了,原来山都打崩了,按国法是要判刑的。山挖烂,影响投资环境,公路坑坑包包的,哪个愿意来投资嘛?钟二娃说,你们说得闹热,只打雷不下雨,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不打矿又做啥子嘛!村上的人说就是不搞旅游都打不得了,矿山开采,各级都有具体的规定,公路两边本来就不准采挖矿石的。旅游开发不是只打雷不下雨,上面正在论证,县上与投资单位正在洽谈,凡事都有个过程有个程序,结婆娘还要接亲喝酒闹了洞房两口子才上得了床呢!肖二娃黄起黄起地说,没有闹洞房咋就上了床呢?惹得大家都扯起嘴隙起牙巴笑。
水泥矿不能打了,主要的收入来源断了,自己梦想中的水泥砖瓦房难道真的只能是梦想?没有水泥修的砖瓦房,就意味着没有女人和婆娘,就意味着夜晚一个人睡凉拌觉,自己憋得心慌了,倒是瞅准肖二娃家的,一个人在坡地河边扯猪草洗衣淘菜时,死缠硬磨地干上一回。可肖二娃家的表现出越来越不愿意,明显没有肖二娃肋巴骨没好时的那段热情。她本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不像以前一个人背个猪草背篓出来,有时是与肖二娃一路,进马槽岩沟里去背柴,有时是与肖二娃的妹子一路,有时与队上的其他婆娘两三个一起。那意思是明摆着,人家不会给你机会。品能想,难怪得天下每个人都要结婆娘,以前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不晓得夜晚的日子难熬,现在晓得了结婆娘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那都是上辈人传下的名正言顺的借口。
没事时,品能就在屋里想,咋个才能再挣三四千元钱,将水泥砖瓦房盖起来,找个婆娘回来,再慢慢挣家业。自己扳着手指一算,梁家坡打水泥矿,除去家里用了的,一年多只余得有两千余元。修建时,穿斗皮房子的木头可以利用,木料就不用买了。但还差这三四千元钱又哪里去找呢?品能也想过去借,可现在的人都变得精灵了,如果借给你,后来等你还、向你要,得罪你,还不如你来借时就得罪了你,自己给自己少些麻烦。现在的山里人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或者更久远一些的山里人已有些变化了,那种一谈起山里人头脑中就闪现出的淳朴、善良、厚道已经不能等同了。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的东西,你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了钱,什么就都会有的,有钱就能使鬼推磨。他们那种善良淳朴厚道依然存在,你借其他东西都可以,肉啊、粮食啊、盐啊、农具啊都可以,但你千万不要开口借那东西——钱。他们硬咽半天,本来已经爬上喉咙管的话就会小老鼠钻绸布样梭下去,又小老鼠钻绸布样爬上来,然后嘴巴里的口水巴哒得响地说,没有——没有,配合着风中的木瓜样摆动的脑壳。他们心里实际想说的是,什么都可以借,人借去半天一天几天帮你做活路都行,就是不能借钱。
没事时,队上人都喜欢聚在张家的代销店上耍。麻将已经传进了山里,谢队长和钟三娃家的女子几个爱坐在店子上打推倒和。打牌的人只有四个,抱膀子的却围了一大堆,是是非非,东家错狗西家错鸡,哪个家的与哪个在玉米林草坡地偷嘴摆地铺,都是从这些婆婆大娘的嘴里传出来的,当然,代销店也是山外的风吹进来的各种信息的交汇点。品能的妈就是在代销店上买盐时,无意中听到老队长婆娘魏孃谈关口外的川兴水泥厂招车间工人的消息的。之所以说魏孃是闲摆,品能的妈是无意中听到的,是因为青牛沱的人祖祖辈辈都不到山外去出臭汗挣钱的。即使当初金河磷矿在这个生产队招矿工,也没有人去报名。他们觉得外面的世界尽管天花乱坠,但都不稳当不牢靠不实在,最主要的是离开了家里人搞不惯,没有乡亲在一起,不习惯。妈也是在没上土漆的木桌上吃饭时,无意识地摆起来的。品能的俩眼珠子却如暗屋里的灯泡一亮,他是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