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女子看了肖二娃的家后,订了婚就住下了。中江及成都下五县的女子都是这个德性,女娃子家找对象就是图个靠山图个松活。马女子她们中江那个丘陵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光溜溜的,太阳当头照着,像个烧红的铜盆,把田坝烤得火烫,在田坝里插秧收割,炕干猫鱼样,全身都毛焦火辣的,又不得不在田坝里跳蚤样地劳动;不跳蚤样地劳动哪行,活路堆起了,是一环扣一环的,要撵起走得哇!活路出来了,女子家就是每月的那事来了也得下水田,不是不忌,而是忌不了的。天还麻麻亮,牛啊锄头啊开镰的声音啊,就在田坝里响成一片了。凡是进山来找了对象的田坝坝头的女子,在山里享受了几天不冷不热、阴阴凉凉的日子,哪个还愿意回那把人当猫鱼烤的坝坝里去。加上对象宠着,现在山里的年轻女娃子们一般都不上山伐树砍竹,或去砸石打矿,她们所要做的就是经佑好自留地里的玉米洋芋白菜萝卜,在家里喂喂猪煮煮饭,背着竹篓给山里打矿或砍竹子的男人送饭去,回转来就割一背篓猪草,或捡一背篓干柴。沿途都是竹林葱茏,就是五黄六月的正午天,太阳也晒不到人,原来熏黄的黄泥巴样的皮肤逐渐变白了。
一个生产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品能难免在路上就碰见了背着猪草背篓的马女子,人变白了,还胖了点。走拢了,擦身而过,有些不自然。马女子眼睛盯着他,嘴角动了动,想招呼,品能头却歪向一边,鼻子里轻微地哼了一声,就硬着颈项走了,马女子的脸在阴凉的山风中红着。
自从肖二娃开了个头修水泥砖瓦房,钟家几弟兄也开始效仿,喊唐支书的解放牌汽车到关口外边买回了砖瓦水泥。山里人家道只有那个样子才结得到婆娘。钟家几弟兄与大家一起开玩笑说,别看狗日的肖二娃背比哪个还躬,面带猪相,心中却明亮,他还晓得修水泥砖瓦房子。这一修不打紧,还招来个漂亮的婆娘。另一个就说,你看马女子,来时焉丝瓜样,现在变得红头花色的。
品能想,外面的女人喜欢水泥房子,草争一季春,人争一口气,自己还是要修水泥房子,并且还要比他们都修得漂亮。
粗略一合计,水泥砖瓦房是一个奢侈的东西,水泥是三百多元钱一吨,砖、瓦都是一角多两角钱一匹,还有河沙,窗户的钢条子,车子的运费,泥水匠的工钱,修房造屋的木匠、泥水匠的伙食,顿顿都要见肉,还要喝酒,哪一样碰到都要钱。钟家几弟兄修水泥砖房子,不但全家人围着转,一个坪的人都去帮忙去了,大人娃娃猴子下山样抬的抬搬的搬,双手不空。修房造屋确实是件既花钱又闹热的事情,一间水泥砖瓦房随便咋个也要两三千元才修得起。山上的木头和竹子已砍不到了,连打背系的隔年青竹子都砍不到。由于不分季节地过度砍伐,已伤了竹根,发出的新笋全是竹蒿蒿,有些稍微粗壮的,却经不住岁末厚雪的重压,拦腰折断了。遍山的树与竹实际上是孪生姊妹,树因漫山的竹而不显寂寞,大风撼摇不了它,密不透风的漫山竹林是一个保护的屏障;而刚刚出林的竹笋发叶长枝蜕变成的新竹因有大树的庇护,遮霜挡雪攀缘上升,出落得抻展而高挑。她们相依为命,千百年来,青山常青,碧水常碧,召展着她们的神韵。而现在,树子砍光了,即使封山育林,要恢复也是几十年乃至百年以后的事情。靠砍伐是找不到钱的了。品能想,人还是有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炸山采水泥矿卖,也是找钱的好路子。
可打水泥矿那活路也燥辣,甩大锤手膀子都甩麻了,先打起血泡,后长成厚厚的老茧。梁家坡的岩石又特别坚硬,硬是要放炮,才把水泥岩炸得开,也无非就是铺盖大一饼。水泥矿价格不高,听魏孃说,也就是二三十元钱一吨,一汽车矿才卖两三百元钱,每吨的价位是浮动的,要根据水泥矿的含量点数来定,给到品能他们这些打矿的人手里也就是七元八元九元不等,一个月也就挣三四百元钱。况且这些钱还不一定每月都兑现,魏孃抠得很,有时候三四个月半年了才给大家结一回账,她给每个人算的吨位与大家算的总是斗不拢,她算出的吨位总要少一些,说矿进厂过磅后只有那么重。价位也是浮动的,品能他们都觉得这段时间的矿点位高,可能要每吨给个八元九元的工钱,她却说点位不高,又不拿厂里的化验单出来看,每吨只给六元。品能和肖二娃他们几个都眼咩咩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着老茧的手抬起来揩一下有些湿润的双眼,脸上现出一道道的泥巴印子,猫爪样。
品能稍微算了一下,要修几间水泥砖瓦房子,如连地皮、院坝都打成水泥的话,随便咋个都要六七千元,棒棒都挺不脱。按自己现在打矿的效率,不吃不喝都要打一年半的水泥矿,才找得到那么多钱。看着山沟里新冒出来的水泥砖房子,那是钟二娃钟三娃他们修的。肖二娃家的马女子又将中江的一个妹子说给了钟三娃。据说比马女子长得还要好看点,只围着钟三娃家的水泥砖房子转了一圈,脸上就流露出了喜欢的神色。妹子用手摸摸抹得光洁的墙面,说要是用石灰或涂料粉一下就好了。钟三娃咬紧牙巴说,明天就去印月井县城买涂料回来粉。肖二娃的水泥砖房子是没有用涂料或灰浆粉的,外墙只是用水泥与河沙勾了缝子,将砖缝清理得一斩平,里面用净拌的水泥抹光生了事。品能想,这些女子咋都爱住水泥砖房子?水泥砖房子到底有好安逸,是不是住水泥砖房子的就比住穿斗木房子的有钱?穿斗木房子哪点不好,砍伐竹子和打水泥矿的钱存起来,家里有底垫,吃穿可以不愁,结婚带娃儿不用去向亲戚朋友借,心头踏实;相反,水泥砖房子倒是修了,屋头多年来针挑土样辛辛苦苦攒积起来的钱一下子全拉空了,面子倒是绷了,房子有棱有角,在一片穿斗木房子中是有鹤立鸡群的样子,可后头的日子就要靠两口子白手起家,艰辛度日。这些坝头的女娃子为啥子对水泥砖瓦房这么感兴趣呢?仿佛他们找男人不是看这个男人如何,主要是看男人家里的房子。品能这样推断,坝区的女娃子的眼光有些向城里人看齐,城里人就都住在火匣子一样用砖和钢筋水泥码起的方方正正的楼房里。小马女子说,坝区农村也有整到钱修了楼房的,女娃子家都争着赶着托红爷婆去提亲,你们山里人听说肥得很,连水泥砖房子都修不起,中江的哥嫂老表们来看了,面子上咋过得去?有了水泥房子,总长得起嘴嘛!再说,那木头房子防火最差,一旦起了火,就会烧个精光。
钟三姐碰着品能时,有些不大自然,倒是品能并不觉得有啥子可以怪人家钟三姐的,他也大大咧咧地打招呼。钟三姐过了段时间向品能的娘摆,当红爷婆的都难,本来是将女娃子说到东家的,中途女家又看上了西家,赌咒发誓不好得罪哪一个,平时也答应过西家乃至其他的人家,有合适的就搭个桥牵根线,既然中途又起了过场,就只好随涡就涡了。钟三姐跟品能的娘说,合适的时候,你们还是把穿斗房子改一改,手头紧就修一两间,把品能住的改造了。现在的女娃子刁俏,眼光变了,不选小伙子选房子,只要有水泥砖瓦房子,小伙子漂不漂亮都莫得好大关系。品能却不是那样想的,要修就都要修,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总不能晾在一边住木头房子,而自己一个人住水泥砖房子,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吗?
由于有这些因素的驱使,内心的那个目标在前头浮现所产生的巨大的诱惑。品能打水泥矿就舍得累,他已不想与肖二娃钟二娃他们几个伙到打矿,那样自己会吃亏,再说他不想经常看见马女子。她给肖二娃送饭来,肖二娃闷头闷脑吃饭,她有一眼没一眼地盯着自己。自己说话时,她总爱接过话把子呱嗒。歇肩放炮时,品能在树脚下看从镇上买回的《知音》。她说赵哥你看完了借给我看。简直没有血皮,她好像是把他俩曾经有过的相亲事情忘记了,满不在乎的样子。品能却没有忘,这个女人是伤了自己心的,也使自己的面子受到了影响,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可想而知的了。品能一个人采矿,就是想多采,多挣钱。他给钟队长一说,钟队长眨巴着被老熊扇过一掌而留下疤痕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但钟队长说了句,你一个人打水泥矿没得啥子,但装车时就搞不赢。品能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装车时你们帮我装,该好多装车费我们照人撇。钟队长说,要得。这样品能就起早摸黑地打,梁家坡公路边上,天麻麻亮,就看见了他甩锤挥钎的身影。傍晚都收工了,他还在嘿哧嘿哧地舞着磅锤,不晓得累似的。夜晚,他在床上估算今天又打了多少吨矿石,借着电灯泡昏黄的光线,品能拿起圆珠笔,在松木板壁上那一长串的“正”字后面又加上了一笔,又多了七元钱,又多了十四元钱,二十八元钱,一百二十元钱,一大块一大块的山岩炸垮后,锤打钎撬,变成了一大堆的矿石,装上车后,经魏孃拉出去卖给关口外的水泥厂,就变成了这些数字。这些数字就是钱,虽然魏孃只给自己兑现了一部分,但终究是要兑现的。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呈两面性的,打水泥矿也一样。你要开采矿山获取短期的利益,矿石就要报复你。别看它沉默无语,它报复起人来可不是像狗或羊咬你一口顶你一角那么简单。一天,魏孃给大家发工钱。肖二娃、品能、钟三娃他们几个,放下手中的铁锤钢钎去领工钱。魏孃就坐在梁家坡矿石场边,拿出揣揉得像树叶子的学生作业本,开始发工钱。品能听见了岩石里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很阴森,令人一下子想起棺材里的尸体活过来的窃语,他感觉背上似有一股冷风。他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在马槽滩水泥河堤边听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出了那么多臭汗那么多力气终于有了结果,大家的兴奋劲儿通过鸡刨刨的样子体现出来,是可想而知的。当喊着肖二娃肖成云的名字时,只听轰隆一声,同时就有人喊快跑,围着拿工资的一群人作鸟兽状逃窜。山坡上,几个小方桌大小的水泥矿石囫囵滚下,溅起沙土,像几匹受惊的马。滚下的石头撞在一块岩石上,砰的裂开,成小石块飞出。本来已经避开矿石滚飞方向的肖二娃哎哟一声,腰杆一闪,倒在地上,手捂着腰杆就哎哟连天了。大家皆变了脸色。慌乱之中背起人就往几十公里外的医院跑,中途魏孃拦住一辆矿车,往印月井陈氏骨科医院送。诊断,肋巴骨已断三匹,现交一千元。魏孃叫肖二娃婆娘马女子打了借条,说是钱可以借,你们二天要还,来打矿时讲好了的,死伤自己负责。马女子边按指拇印边连声谢魏孃的大恩大德。
春天在四月的山林里姗姗复苏,虽然狮子王峰上的雪还看得见,那是最高的山,一年四季山顶都是白花花的,而青牛沱附近山沟里已是淌绿流青,一层层一叠叠的山花纷繁地开了。野樱花、羊角花、珙桐花、木浆子嫣紫姹红,它们静悄悄地、轻脚轻手地、不惊不诧地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伴随着春天的骚动,山野也躁动起来,与往年不一样的躁动,伴随着春天的气温,散发在有些使人昏昏欲睡的空气里,这躁动中就明显有了几分不安和使人惶惶的东西,流动在五月的山村里。
早晨,老队长起床,首件大事是围着房后的自留地转上一圈,这是他自当队长开始就养成的一个习惯。他现在没有当队长了,这个习惯还是继续着。老队长卷上杆叶子烟,吸纳几口青牛沱河沟里吹过来的新鲜空气,胸腔里的一团浓厚的黏痰,就火炉上的水壶样咕噜响着爬上了喉咙。提气,嗡哄一声响,黏痰就从嘴巴里叭嗒一声吐出来,一道银亮的抛物线,落在了地里。青青的玉米林小女娃子样,鼓起青色的包子,吐出红须,包子一天一个变化,如女娃子的胸脯儿,越长越大呢。玉米林中的黄瓜已开出一朵一朵的小黄花,小黄花上闪亮着露水珠儿。谢家的两个女子蹲在玉米行里哗哧哗哧地割着嫩闪闪的猪草,她们的裤脚高挽着,露出白晳的小腿,但挽在腿上的裤子还是被露水打湿了,就连她们的细黑的头发梢上也滚动着几粒晶亮的露水珠。她们听见老队长的咳嗽声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喊了声桃表叔。老队长笑微微地应着,说了声这么早就扯猪草,硬是勤快喃,就背剪着双手继续往前走。谢家的两个女子又继续哗哧哗哧割她们的猪草。这条沟有人烟大约已有两三百年历史,杂姓人少,张、王、黄、莫、毛、肖家、赵家都是单家独户的,人最多的还是钟姓,有十来家,然后就是谢姓,有五六家,一个生产队都是亲戚,堂兄妹表叔姑爷舅子老表什么的。大多喊的亲戚上下辈分的称呼,很少喊名字的,虽是队长会计都不喊队长会计而喊姑爷二爸表叔什么的。
现在老队长背剪着手转悠,已不是往年雄赳赳地巡视那漫山漫坡的集体庄稼地。包产到户已搞了些年,自留山自留地早已是各家各户的了,连山坳上的老梅树、老白茶树、木瓜树都是按棵数分给了每户人的,各家都在地里套种了三木药材。老队长房后也种了一大片,老队长现在就是转悠着去看他种植的一片三木药材的。他躬着背慢悠悠地转过了玉米地,玉米比人高,叶子在晨风里婀娜着,发出轻微的响声,玉米地里套种着竹节豆,毛茸茸的藤攀蔓缘在细高的竹杆子上,叶脚下的豆叶间已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有几朵小花的萼子上已结了几片指甲大小的小豆豆,山风一吹,阳光一熨,夜露一润,青蕨蕨、肉娃娃的,嫩气得很!转过玉米豆豆地,老队长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坡地上黑苍苍的杜仲树咋白亮亮的。老队长扔了烟头,手从老熊打过巴掌留下印痕的脸上抚上去,使劲揉了揉眼睛,坡地上的杜仲树咋还是白亮亮的。老队长双手从背上放下来,背躬得弯弓样大步流星地往坡地上走,他边走心里面边在说,糟了!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