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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可恶的水泥(4)

真的是糟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一坡的杜仲树林中,长得凤毛麟角的都被剥了皮。四五月份的树皮是最好剥了,地气朝上,雨水充盈,树液饱满,树皮青泽滋润。贼娃子沿树兜和树下的粗壮部用弯刀围着车了一圈,刀锋一转,刀尖深入树皮触及树干,用力直拉下来,直至树篼刀切线圈处,摇拨刀尖,撬开杜仲皮理,双手楔入,一阵启拨,树液的汁水流出来,树皮与树身剥离时发出一阵嗞嗞的气流声,仿佛欢快的呻吟,又仿佛是生命消逝的叹息。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电灯泡子活玻璃。树一旦被剥了皮,不几天树叶就枯萎了,树枝树干也就逐渐枯干了,树也就死了。老队长看着这白亮亮的被刮了树皮的杜仲,眼睛里像要射出火来,哟——这才几年没有当队长,贼娃子就这样放肆嗦,欺人太甚了!老队长桃表叔围着山坡地,将被刮了皮的白亮亮的杜仲数了一遍,一共是十一棵,都是六年以前自己没有当队长时栽的。本来自己不想栽,钟二娃又送了一把杜仲苗子过来,说他们栽满了,剩下的。老队长还是有些感动,要在以前,哪个送他几棵树苗子,值不了几个钱,自己是不会感动的。钟二娃是在宣布自己下课后送给自己的,这就不一样了,这点情分自然就比往天经常登门送野物肉,送刚杀了的肥猪的背绺肉的那种情分要真挚得多。老队长当天就扛把挖锄在这片坡地上栽下了,这杜仲树还肯长,只五六年工夫,就长得手膀子粗,树枝撑开一把把小伞,黑苍苍的。山里人有“脑壳昏吃玄生,脑壳痛吃杜仲”的说法,药材公司对杜仲的收购价比厚朴和黄柏的价位都要高出几元。

品能听到这个消息,和大家刚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是一样的,是有些不相信。火燎燎地跑着去队长房后的山坡看,白亮亮的树干,眼前的事实投映在大家心尖上,就使空气里充斥着一种不安。既然老队长家的都敢偷,这些人家的三木药材自然就不言而喻了,既然偷了一家,接下来的那一家,说不定那几家都将是这样的下场,这就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威胁,仿佛贼娃子就在山坡上的那片玉米林后,随时随地觑着谁家黑苍苍的杜仲林在,贼娃子鬼祟的眼睛就浮游在黑苍苍的杜仲林边,或者贼娃子就在说话人的中间,不显山不显水的,存在于大家的惊惶和不安的情绪中。

大家的这种惊惶和不安不是无中生有,就在队长家的杜仲皮掉了的第四天的一个雨夜,头坪唐支书家的厚朴树又掉皮了。那厚朴十几年了,碗口粗大小了,刮下来的厚朴皮晒垫样,压秤得很,很要卖些钱呢。这贼娃子凶,下雨天也在行动,在大家防而未防的时候,又给青牛沱山沟里的人已滋生的惶恐和不安的阴影增加了更多的不安和惶恐。

品能和被偷的老队长、张家以及队上的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个贼娃子这么缺德呢,起根根发脚脚的山沟沟里人没有出过这种子事,就是1950年赵母匪在这里打仗,扯了老百姓的葱葱蒜蒜苗都是给了钱的。大家在惶恐的同时,也都在暗中庆幸,这贼娃子也是长了眼睛的,偷的都是有钱人。老队长虽没当队长了,但也捞了些好处,有些积蓄,现在他和婆娘魏孃又在开水泥矿;唐支书是这几十匹山横顺二三十公里的皇帝,是肥得流油的。就是把三木药材给他们偷完,最多也是脚杆上扯了根毛。自从公路修通,外地来打矿挣工钱的人来了,山里就不清静了,大家估谙是从关口外进来在撮基湾打矿的人,撮基湾是关口外一个老板来承包的,给村上交了承包费。可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那几个关口外的人干的,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有一点点的话,可以找他们的,他们可以说连卖点砣砣肉、挣点血汗钱都不得行。

品能虽然和大家一样沉浸在惶恐和不安之中,但他却是牛的卵子,另起一条筋,他正在为修水泥砖瓦房而竭尽全力想办法。一天傍晚,打水泥矿回来,他看见夜色里的山林黑苍苍黯然下去,脑子里却突然一亮,仿佛孤寂的山路上突然亮起了一盏电灯,自己苦思冥想的思绪突然就亮堂堂的。他苦笑了下,那种苦笑在暗然的夜色中与暗然的夜色一样,品能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嘿,这不是一个比打水泥矿更松活更快捷的找钱方式吗?如果实现,水泥砖瓦房很快就可以修起来的,钟三姐很快就会将山外的漂亮妹子介绍进来的。

品能读小学时就学过一首诗,其中的两句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语文老师摇头晃脑地讲,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年轻人,想到了什么事,就要敢于去尝试,做都没有做,你咋晓得成功与否呢!

初几头,上弦月如梳,出来得早。茂密的竹林和玉米林,是天然的掩护,啥也看不清。品能躬身在玉米林里,听见夜风摇撼着玉米叶子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就想起了小学五年级时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那一首诗。品能想,此时的自己就在做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事情吧!在大山里钻了这么多年,山里的夜再深再黑,自己一点都不怕,在向老队长房后那一片三木药材地接近的时候,听见风在远处的竹林和身边的玉米叶子上的粗壮尖细的混响,品能的心还是有些叮叮咚咚的。这种跳不是深黑的夜色包裹的山林给他的,是自己第一次惊人的举动,这种举动是不能在黑夜的深黑之外和白日下进行的大家所不容的山里人引以为耻的事情。品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妈的,老队长魏孃一家人炸山开矿山就不是可耻,就为大家所容;唐支书到了青牛沱,就往刘寡妇的屋里钻就为大家所相容。你们光明正大在找大钱,老子偷偷摸摸找小钱。你们炸国家的山,想咋个挖就咋个挖,还抱着膀子跷起二郎腿,有出臭汗的人帮你们做。肖二娃肋巴骨砸断了,还自己医,现在在屋里养伤,动都动不得,把那马女子累得骡马样。老子偷点你们的枝枝皮皮,相当于在捡你们碗边拉下的饭,相当于在你们的肥腿上扯根苦毛子,对你们莫得影响。老子也是为了修几间水泥瓦房子,想个婆娘有啥子错,有啥子可耻?

这样想着,出于内心的一种不平衡,品能自己都能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里的怨气在毛烘烘月亮照见的玉米叶子上流动,分不清是玉米叶子的声音还是自己内心的愤懑所发出的声音,那种第一次做贼的耻辱和胆怯感就没有先前强烈,心也就没有了先前那么叮叮咚咚的,至少不是那么手脚都有些僵硬和紧张吧!品能是揣了支小电筒的,越接近老队长那片种着三木药材的自留地,越感觉小电筒根本就不敢用。可以说只要一打开手电筒自己就完全暴露了,说不定老队长一家人就在房子后面觑着这里。好在凭着多年的山里人的生活经验,二十几头下半夜比较亮哨,这阵子月亮已从黑龙池山顶上钻出来,山林在一层薄薄的银辉中现出它黑俊的影子,就像玉米糊糊碗中映出的喝粥人的眼额所呈现出的那种若隐若现的模糊。杜仲已经是被别人刮过的了,只剩下小的,既不好刮,又刮不了多少。品能摸了摸拴在腰杆上的百家竹篾条,取下傍晚磨得飞快的弯刀,他想刮厚朴树,一来是好刮,树大皮成筒,二来是皮重压秤,价格虽低点,但皮子好刮,好卷筒,好捆好拿。

老队长的厚朴树栽得早,十几棵一排,已有品碗大,叶子比驴耳朵还大,像家里老汉儿的棕叶子蒲扇,夜风中哗哗地响。品能手握紧刀,心里骂道,你他妈的别哗哧哗哧地拍着手样吓唬老子,树皮子给你龟儿子一刮,你明天就蔫了。品能躲在一棵最大的厚朴树后,在动刀之前,他想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这实际上还是自己心理上在作怪。品能的眼珠子在夜色中像夜猫子的眼睛一样,发亮的眼珠子瞄向山坡下老队长的木头房子。房子里有一盏电灯,星星样射出光芒,那是牵在猪圈房子里的一盏长明电灯,通夜亮着,主要是给要想打老队长家主意的贼娃子的一种震慑,指家里有人,像这个长明的灯泡一样醒着。屋里的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勺灯光的映衬下,横顺的穿斗房子就略显出巨大的黑影,借助着天上的月色,明暗的对比,像一只巨大的蛤蟆的黑影。山坡离山脚下的黑色的屋子有一段距离,眼睛的视角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屋子的情况,屋里人只要吱嘎地开门或走出篱寨所产生的响动都是听得清楚的,人影晃动通过老队长家自己的长明灯也会有所反应。品能夜猫子样的眼睛下的嘴角在夜色中扯起讥笑了一下,你点盏长明灯吓贼娃子,反倒给贼娃子做了好事。在山坡上俯瞰山脚下,星星样灼灼的灯泡将屋子周围的动静照得一清二楚。

挨着厚朴树的玉米林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品能心里一惊,身子就缩进了厚朴树巨大的黑影里,乌贼样黑亮的眼珠子大睁着。先前的响声却又若隐若现了,难道是风吹动玉米林的声音,或是老熊猴子。玉米才半人高,还没有出天花,不可能有野物出没。品能惊恐的眼睛大睁着,一笼半人高的玉米簌簌地摇晃,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微躬着腰,钻出了玉米林。这人没有品能的惊恐和胆怯,径直走到离品能五六棵远的厚朴树前,蹲下,挥动手里的东西,厚朴树身就发出了哧哧的响声。品能清楚,那是锋利的弯刀切割开厚朴树皮,树皮被手撕开脱离湿润的树身,树皮上的水汽、树身上的树液与坚硬而锋利的刀刃最后抵抗发出的声音。那人在下弦月微弱的月光下晃动着,手臂和腰身传达出不顾一切的举动。先在树干上切个圈,双手逮着刀柄用力一啄,刀尖钻入树皮,左手按住刀背,右手逮住刀柄往下哧地一拉,腰身伸展,尖刀犹如树枝划过沙地,石片漂过水面。滚圆的树皮被拉了道长缝,继而刀尖一转,边撬边入,树皮脱离树身,发出滋滋嘘响。在这个过程中,双手起了很大的作用,只要树皮的那道直缝一开启,双手左右插入皮缝,就如解开纽扣剥女人紧身内衣般容易。三下五除二,随着滋哧的一声响,一声沉重的叹息,像水壶里的水最后倒干发出的空响,一人高的一筒厚朴皮就从满是浆汁的白亮的树身上脱落。但做这般容易事是有时令限制的,错过了地气朝上的四五月不行,如果用每月女人想事的春天样滋润的那么几天来比喻刮树皮的最佳时令是比较恰当的。

上弦月已比先前亮哨了些,加上品能眼睛在夜色中的适应能力大增,尽管厚朴林里高大的树垛和茂密的树叶所构成的巨大的阴影,品能还是隐约地看清了这个人不是男人,从树垛上斜射下来的月光朦胧地投影出她起伏的胸脯,随着臂膀的活动而摆动在肩上的长辫。品能蜷缩在大厚朴树后,大气都不敢出,越看这刮厚朴的女人的身段咋越像一个人呢。这婆娘的胆子大喃!比我这个毛头小伙子的胆子还大,是个女贼呢!她刮完一棵厚朴树,当然只能刮到自己伸手可及之处,那棵树就白亮亮的赤裸在月色下,泛着湿润的光泽,犹如一个女人被脱光了裤子一样。品能蜷缩在树影里,他先还是以一种好奇和兴奋的心情在看着这个与自己不谋而合、志同道合的女人的动作;好奇的是居然有与自己一样有贼胆的人,兴奋的是这个顶着夜色和危险的贼娃子竟然是个女的。他被阴影笼罩着的脸正漾起了会心的笑时,他的心却一下子紧张起来,像青牛沱河沟里的水桶样咚咚地上下着;那女的手里提着刀朝他卧身的这棵厚朴树走来。品能知道,刮三木药材都是选高大的,才划得来。自己藏身的这棵树的高大吸引了她。好在树边上有一笼茂密的杂草,品能猫一样轻手轻脚就移过去了,加上树荫投下的巨大阴影遮挡了月色。有杂草的掩护,可以说只要自己不发出声响,近在咫尺也是被发现不了的。那女的走拢树脚下,望起脑壳打量着这棵厚朴树,可能是由于些微的月色,她想看清楚厚朴树的大小,或者是对这么大棵的厚朴树所产生的惊奇,竟不知道从哪里下刀合适。

她望起脑壳,斑驳的月色泻在她的脸上,不再是白天看见的熏黄,只是那夜色中黯淡的身材是比白天看见的单薄明显地有了厚度和魅力,因为自身内心赋予的惊恐和巨大的夜色的作用,她的胸脯,夜风中起伏着的青草一样,凸起的地方在黑暗的边沿上被弦月勾勒出鼓胀的弧线。品能现在睡在简易的床上想起那晚的事,自己就是在看见打量着厚朴树的她被月色勾勒的那凸起的胸脯突然间产生非分之想的。想到这里他就自顾自地莞尔一笑,许多事情真的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呢!品能看见她重复了先前刮树皮的程序。这棵厚朴树要大些,她拉长身子,切、拉、撬、刮都显得很吃力,听得见她因使劲用力而变得粗重的喘气声。待她做完这一切,品能屏息静气不住了,浑身燥热,妈的才怪喃!夜半三更风都是凉幽幽的,青草湿漉漉的,自己浑身还发热,喉咙上有什么虫子在爬样,痒酥酥的。品能已忍了一阵,有可能忍不住了。他看见她将树皮用竹篾条捆好,坐在现在已呈白亮的树干下的平缓的草地上,抬起单薄的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品能将黄胶鞋蹬掉,将刀倒过来,刀把向着前面,像把卡宾枪呢!他怕黄胶鞋踩在地上发出响声惊动她,坏了自己的好事儿。现在想起来,完全没有蹬掉鞋的必要,他很容易地就制服了她,原来做贼的女人面对另一个贼也是如此的软弱。实际上她的敏感的神经已觉察到身后厚朴树下的异响,她是回过头来的,只转过来半边脸,他的刀把就枪筒样抵在了她的背上。品能的脸上蒙了匹马蹄叶,叶上手戳了两个洞,用细草藤拴在脑勺上,整个面部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在外面,加上黑暗的夜色的背景,可以说就是个男人也会三魂吓掉两魂的。先前刮树皮还生龙活虎施展身手的她,突然啊地呻唤了声,半坐着的身体就斜倒在了草地上,浑身筛糠打摆子一样,口里喃喃道,不要弄死我,不要弄死我,树皮子我一张都不要,一张都不要——

品能心中的欲火已燃烧起来,透过马蹄叶遮着的脸上的瞳孔蹿至全身,尤其是下面。一团树垛样的黑影扑向草地,双手直取筛糠打摆子的胸,颤抖着身体说,不弄死你,只想弄你。两团树垛样的黑影碾压在了一起,通过朦胧的月色,我们看到了那弦月一样鼓凸的胸脯和被剥了皮的厚朴树干一样湿漉白亮的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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