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能是锄完二道玉米草后去打的矿,他本来对去打水泥矿是有自己的看法的,那心里的一丝丝儿反对的念头却经不住老汉儿的喳哇,就是书本上说的唠叨啰嗦的意思。老汉儿说我已经跟老队长说了。老队长当然就是魏孃的男人钟队长。老汉儿说梁家坡水泥矿增人,你们家品能人又老好,叫他明天就来吧!一天挣个十多二十元,总比在屋里耍起好。品能去的那天下午,魏孃押矿车回来,给肖二娃带回了十包水泥,肖二娃要修砖瓦房子。品能想,狗日的肖二娃家境跟自己差不多,他哪来的钱修砖瓦房子。不几天,唐支书拉矿的汽车空车返回又从广济给他拉回来红砖和黑瓦。狗日的肖二娃,硬是要动真格嗦,这肖二娃的脑壳开放喃!青牛沱生产队都是住的穿斗木头皮房子,几百年都是这样,他还新竹子编背篓,另起了一个头喃!品能和肖二娃从小耍到大,又在一个生产队,都是十八九岁,大小都差不多,两个人合得来,跑到金河磷矿岳分矿去看电影,翻几匹山去看抽着大烟的火车,两个人都是上一路下一路的。肖二娃就喊品能帮他传砖和青瓦,因为唐支书买的解放牌汽车请的司机在开,司机住在另外一个队,要赶着回去,多几个人下车就来得快些。肖二娃家里人一字排开,品能站在中间,每人间隔有一两摆手远,肖二娃就抓起砖飞快地抛传过来,下面的人接着,又传给另外一个人。那砖抛过来有些力气,加上本身的重量,品能从空中接过砖时,腰身往后一拽,手杆一沉,烧过的砖有棱有角,打在手上筋痛。多接了几个回合,手指和手板心竟烧乎乎的,好在平时砍树砍竹,钻山爬岩,磨就了一手老茧,倒还挺得住。但看肖二娃,人虽比品能瓤,满头大汗,下巴上的颗子汗雨水样地滴,脸却红扑扑的,像青牛沱泉水里洗得透明的红萝卜样,从粗糙的脸上泛出一层红色的光亮,那光亮里是油然而生的憨笑,憨笑从嘴角边顺着红光闪亮的脸漫上眼睑,跃动在汗水打湿的眼睛里,就是一种快乐和安逸;眼角上眨动的湿润的光泽,透出肖二娃此时那种与众不同,在整个队上出类拔萃的意思,那就是他修建的几间砖瓦房,已在他很久的想法中即将变成山里人眼中的惊叹和眼红。在肖二娃眼中,自己是干了件大事情,别的年轻人想过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此时的他站在唐支书的车子上,用手臂长抻抻揩汗的动作透出一种满足,他眨巴着眼睛斜视着从松杉皮屋顶上吐出来的袅袅炊烟,是多么的顺眼和畅快。
自己以前很少发觉呢!
品能后来才知道,这肖二娃别看小学都没有毕业,脑壳却是真的好用,他的家底和自己的差不多,莫得啥子积蓄,他买的水泥是赊的,魏孃给他垫起在,从打水泥矿的工钱里扣。后来发生的事,就更体现出这狗日的脑壳好用。如果说前面说过的品能在中学里听老师讲以及从书报上看到的炸山开矿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而对打水泥矿产生的反感还是那么一丝丝儿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他对水泥产生真正的反感就萌芽了。
青牛沱的小伙子不好找对象,想找漂亮的就更难。青牛沱是川西一带最偏僻的地方之一,青牛沱是蓥华山里的顶角店,再往里走就没有人烟了,靠近雪山草地的。这一带,由于山险坡陡的原因,依山傍水住的人家都是单家独户的,倒不是没有可以聚居成院落的坡地,而是种洋芋玉米、挑粪、经佑管理、守野物偷吃玉米等耕种上的便利,还有就是聚集成院,容易惹口角是非。今天你的鸡啄了我家的白菜,明天他家的羊子又啃了你家的玉米苗子。品能的老汉儿赵驴子在品能只有几岁时就搬过两次家,当然赵驴子是青牛沱人喊他老汉儿的外号,赵品能是不敢喊老汉儿为赵驴子的。品能不晓得大家为啥子叫他老汉儿为赵驴子,知事后才晓得那是说自己老汉儿是头犟驴的意思。一次是在纸厂,与自己的哥哥相邻,住着大跃进造纸厂遗留下来的穿斗瓦房子,兄弟家倒没有啥子不乐意的,两妯娌却因一些絮絮摸摸的事情,三天两头都在拌筋,激动时还动起手来,女人家打架无非就是揪住双方的头发一阵抓扯。只住了几年,老汉儿就搬到了大屋基那边的三坪,三坪住着五户人家,三户钟姓、一户罗姓一户黄姓,都是大跃进以后从黑龙池一带的山巅上搬下来的。品能后来在那一带砍木头和竹子才发觉,为什么过去山民都愿意住在那一带,原来那里有两条绕着山的溪水终年没有干过,山里的旺姓人家,都是傍水而居的呢!品能的老汉儿赵驴子搬到那里实际也不远,与原来的纸厂河坝就隔着一条二坪沟和一个叫大屋基的山梁子。品能他们一家去后,兴修的穿斗房子就在70年代农业学大寨兴修的梯田上。说是梯田,无非是砌了些石头埂子,但确实保住了土肥的流失。好在品能的小姑就嫁给唐支书,与唐支书是亲戚关系,还是算有点亲的亲戚了,才批准了他们在靠近碎石公路的梯田修穿斗房子,与一户钟姓人家挨邻。那家人结的是关口外的一个成分不好的女子,那个年代,也只有成分不好的人家的女子才愿意嫁进山里。就是现在来看,那带了两个娃儿的妇女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也有些看相的。品能的老汉儿和娘还是与那钟家搞不好关系,隔三岔五的,两家人都要隔着篱寨栅日妈倒娘地乱骂,骂得凄心挖苦,怪眉日眼的。两边的孩子当然也帮着自己的娘骂,山窝里粗鲁、稚嫩的声音就应山应水的,一个坪的五六户人家都站在自家的篱寨里听,谁也不去看这样的热闹。没有几年,大约品能到红白场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就又搬了家,就是品能现在住在龙子沟边杉林边的穿斗木皮房子。
品能和肖二娃都到了找对象的年龄,男女青年只要一到十五六岁,自然就会有红爷婆上门来提亲。品能和肖二娃都十八九岁了,肖二娃是属蛇的,品能是属马的,肖二娃比品能大一岁,在山区里,迟迟没有对上象,主要还是家境不厚实。品能自认为自己比肖二娃长得抻展些,书也要比肖二娃多念几年,在自己的爱情观中,应该是男女双方自由恋爱,才是新时代年轻人的爱情方式。可山里的女子都想往外面跑,没有几个想嫁本地人,有几个有点看相的,早就被家道殷实的人家给定了。本地人找的对象一般都是关口外苦寒人家的女子,往往是介绍人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一道走东山,看西坡,哪家家道如何,从房子和院坝就可略知一二。紧跟在红爷婆身后的一老一少自然是母女了,母亲是过来人,见过的事情多,肯定是来参谋。她们首先看房子有多少间,是杉木穿斗还是松木穿斗,杉木房子肯定就要显眼些,间数多少,是转了角的小院落摆式,还是单独几间一顺;房前房后种得有没有黄柏、杜仲、厚朴等三木药材;如果有,老远就看得到,一片蓊郁,木皮房子掩映其中。进入篱寨门,再看院坝,木材柴禾的堆数,院坝里种植的桃、梅。桃子是自己吃的,梅子是药梅,六七月间熟了,收在竹炕上炕干卖钱。有些看得把细的,搭眼扫一眼院坝及房檐下光生的程度,就晓得了这家人爱不爱收拾。接下来才是看圈里喂了几头猪,篱寨里养了多少只高脚鸡,山里人都是喂的杂交过的良种鸡,花翅膀,长颈子,走起来噔噔噔的,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当然,房梁上晾了多少腊肉,竹竿楼上晾了多少玉米苞,多少洋芋,屋子里有多少家具摆设,一进了堂屋就可以看个大概的。
九十月间,坡上的玉米刚刚掰空,撕了须壳晾上挑方和竹竿楼,沟里的玉米秆砍了铡碎和着青肥一起沤成腊月间栽洋芋的肥料。老汉儿在院里梅子树下磨铡刀,娘给几只花翅膀鸡撒玉米粒,几只鸡伸长脖子咯咯咯地奔过来,尖嘴伸在空中就把玉米接住了。品能提根钢钎往外面走,娘喊住了他,今天钟三姐要带中江的女子来看家,就是前几天给你说的那个对象,说不定等一会儿就要过来,你就不要去打矿了。品能心里像山风拂过样清爽。十多天前,在钟三姐家见过那女子。这是嫁到水磨沟的一个媳妇引见给钟三姐的,说那女子姓马,家里姊妹多,从小到大苦寒得很,听说山里人富裕,想找个人家。马女子坐在钟三姐家堂屋的矮板凳上,红着脸,皮肤熏黄,腰条还可以,毕竟是女娃子。品能进去挨着钟三姐,与那马女子对面坐着,毕竟是第一次看对象,头垂着,眼睛的余光却挂着对面的女子在。
钟三姐开始介绍双方的情况,无非是姊妹多少,人勤快本分。当说到赵品能这小伙子是初中毕业生,学校成绩好,写的作文老师经常拿到班上念时,品能觉察马女子不大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恰巧品能也抬起垂着的头看她,两个人眼光碰了下,品能感觉自己心里像被房前青牛沱沟边山风吹着样凉爽。钟三姐自然就问双方有没有啥子意见。那女子红着脸,低着头,乌黑的大辫子挂在胸前,没有开腔。品能垂着头,也没有开腔。屋外真的就吹进了股冷嗖嗖的山风儿,风里却夹杂着八月瓜熟烂的甜味。八月瓜是青牛沱山区的一种藤蔓野果,结得像小菜瓜大小,成熟后月牙形的外壳是乌绿状,自然爆开,里面的白瓤甜实得很。钟三姐是有经验的红爷婆,双方同意都是碍口饰羞的。她就说,没有意见,过几天就看家,双方父母同意了就吃订婚酒。
时令已是深秋,梅树上,叶子已落了,房边上矮的黄柏、杜仲,高的杉针却青幽幽的。清扫过的院子洒了些水,连篱寨边的石梯都显示出洁净。如果稍微远一点看,木皮房子被一层青色的薄岚缭绕着,给人一种温馨的安定和迷蒙。空气中散发出肉香,那是品能的娘昨天喊品能托老队长的婆娘魏孃割回来的,七八斤重的二刀坐墩,肥瘦适宜,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有几个说话的人从青牛沱沟的那边过来了,品能的心里一阵高兴,呱嗒说话的人走近了,却是四坪上的几个过路人。杉巅上,黄雀子叽叽喳喳,篱笆里的鸡公喔喔喔。品能的娘偏侧着身子,提着桶猪食往房后的猪圈里走,边走边骂,叫!等一会儿就把你杀了,看你咋个叫。娘的心里也等着钟三姐领着那看门的人快点来呢!龙子沟那边的树林子又传来呱嗒呱嗒的说话声。
品能将身上的短呢子整了整,这是去年春节花几十元钱从印月井城大市场买回来的,要在前些年,呢子衣服是城里干部才穿得起的呢,那体面就不必说了,可现在城里人流行穿这门衫那门衫的,各种呢子衣服已经不流行了,只有乡下人才去买,厚实、经穿。品能觉得自己选的这件麻灰色的很巴身,自己去河沟里洗煮肉的萝卜,往溪水里一照,晃荡的溪水如镜,照出自己的影子,还有些书生气呢!品能的心咚咚地跳着,有些慌,他听见呱嗒的说话声从石桥那边过来了,到了自家篱寨边了,却没有进去,又走了过去,呱嗒的说话声从房后的碎石公路渐渐小声了。品能的娘也站在房子当面立起耳朵听,手里端着个筲箕在拈择着乌黑的大豆。
已到晌午了,房前的公路却清静。品能的娘把装大豆的筲箕往高板凳上一甩说,我去看看这钟三姐,到底搞的啥子把戏。边说着边就往篱寨外面走。品能的老汉儿赵驴子喂喂地喊住了她,你慌啥子,心急吃不了热汤圆,既然说好的又没有来,肯定有啥子事,儿都不急,你急个啥!品能的娘就收住了跨出篱寨的那只脚。品能的老汉儿喊人都是不喊名字的,都喊喂喂,如果喊的范围只有一个人还好办,晓得他是喊谁,如果是几个人,就不晓得他喂啊喂是在喊哪个了。
吃了饭,品能就提了钢钎打水泥矿去了,肖二娃今天没有来,钟队长说中途回去看对象去了,能娃子,听说你还是在看对象得哇?品能黑起脸说,看锤子对象。甩了一下午的闷锤,撬了一下午的闷钢钎。
擦黑时回去,娘对他说,钟三姐来过了,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红爷婆也兴脚踩两只船,两边吃欺头。马家女子把肖二娃家新修的水泥房子看起了,说走了几道坡,净看的树皮房子,眼睛都看青了,就看这家房子还修得亮哨。钟三姐平时就爱往肖家走,吃了人家的嘴短,自然就想到肖二娃娘嘱咐过的,有合适的给我们二娃子说一个,晓得拿温你!拿温你就是感谢你。钟三姐原想把这个马女子说给肖家的,又怕看不起肖二娃扛背牙暴的样子。为啥子老年人常说,是你的财,睡错都要来,千里姻缘一线牵。本来已对品能产生了好感的女子,走到肖家,见了盖了青瓦、抹了水泥的墙面,光生生齐斩斩,白玻璃窗子映出房前密密麻麻的杜仲、黄柏、厚朴的疏影,一下子就觉得这家人家道好,像是这条山沟沟里最殷实的。她们就不晓得这水泥房的水泥钱都还赊起在,而三木药材则是家家户户都有,只不过因了水泥房的作用,窗玻璃的映象就显得特别的入眼。
红爷婆钟三姐是何许人也,母女俩的举手投足,眼眨眉动,她都心领神会。她说,这家的娃还没有找,趁还没有去赵家看家,我看就先说肖家。钟三姐边说就边往肖家水泥房子里走,留下母女俩站在公路边上。扎着乌黑辫子的马女子马着脸说,妈,你好笑人啊!却没有表示明显的反对。那当妈的说,啥子好笑人,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弄拐了,苦你一辈子!
肖二娃的妈在屋里,钟三姐挨着耳朵一说,她脸上的皱纹萝卜丝丝样笑成了一堆。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在叫,原来真的是有喜事上门。三女子,搞快些去喊你哥回来!
本是品能的婆娘就这样因为水泥房子而改了弦。肖二娃,狗日的东西早就是有预谋的。从这件事情一开始,品能对水泥的恨就开始了。品能在心里想,要怪就要怪水泥,哪个龟儿子造出来的水泥,不能怪人家肖二娃,如果没有水泥,大家都是穿斗房子,马家女子咋又可能睡到背扛牙暴的肖二娃水泥房子里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