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水推舟也的确是花妙娘的一贯作风,想来青木崖的木幻神针也是这么丢失的。我暗自想,花妙娘没将殷玉城的宝贝给顺过去,倒也算得上是无上恩德了。
上官夫人无力地笑了笑,又问楚殇:“你怎么知道幕后黑手是我?”
“殷玉城行事一向谨慎,来路不明的酒要混入殷玉城自是很难。若非有人里应外合,这只黑锅我只怕也难得背上。”
楚殇顿了顿,道,“那日东窗事发,我同大家一起下到酒窖去追寻酒的来路。素姨你滴酒不沾,却清楚酒窖各种酒的摆放位置,这便让我起了疑心。我又无意中听账房说起你从他那儿领了不少银子,从泉州买了些极贵的绫罗绸缎。你一向从简,却忽然出手大方,所以这银子去得委实有些蹊跷。当然,这些都只是怀疑,我真正确信幕后黑手是你的时候是在玉溪坛。说来也巧,花妙娘用来招呼我们的茶水便正是您菡玖居里独有的茉莉烟花露。若是你们私底下没有关系,这也说不过去。”
上官夫人嫣然一笑,她微微眯起眼睛,淡道:“我同斗了大半辈子,余下的日子又在跟老头儿勾心斗角。我嫁进殷玉城十六年,没有一日过的是自己想要的日子。殷玉城的权势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我自然也要毁掉殷玉城。当初老头儿既强取我进门,自然也该付得起娶我的代价。”
“素姨,您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上官夫人只是一味摇头,脸上的表情竟分外淡然。
她道:“我既然用生命来豪堵,自然就付得起输的代价。”她忽然看向楚殇,说:“只是,我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自己会输在你的手上。那日,你从弦歌坊掳了位花娘子去。我还以为你终究是受不住傲剑门和殷玉城两方的压力,于是决定撇下殷玉城的担子,做个缩头乌龟,一走了之。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毁掉那个老头儿的殷玉城,还可以让他的儿子身败名裂,没想到殷玉城与傲剑门的误会却顺利化解了,你不仅洗清了嫌疑还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她冷冷地笑了两声,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冽的光芒,继续说:“我一直都以为你是膏粱子弟、花花公子,没想到你寻花问柳是假,掩人耳目倒是真。”她的语意一转,说,“只是可惜了,我这一生,一直都在被人利用,做了许多错事,害了许多好人……”
楚殇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他问:“被谁利用?”
谜底就要揭开的时候,一般都要绕几个圈,这次也不例外。
忽然间,袭来一道劲风,我们被风沙欺得睁不开眼。待风沙过后,就只看见上官夫人脸色惨白地捂着深入她胸口的三枚金钱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张了张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
她的话还未完全说完,身子便如落叶一般悠悠地落地了。
楚殇一个箭步冲上去,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又探了探她的鼻息,他的脸色变得分外惨白,淡道:“已经死了。”
这时候,屋顶上忽然落下三四个人,他们恭敬地排成了一排,半跪下来,道:“属下参见少城主。”
楚殇冷着脸,极力压制着勃然的怒意,说:“你们在这里多久了?谁让你们来的?”
“是我。”亭子后忽然走出一个人,她穿着一袭黑衣,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她的眼睛极美,像是将天上的星星摘了嵌上去的一般。她本该是个绝色美人儿,可是,却有一道又宽又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落到唇边。
楚殇见到她,只半跪下来,道:“娘亲,你什么时候来的?”
娘亲,这就是楚阿娘?
楚阿娘冷冷一笑,道:“殇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了。若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还会任由那女人兴风作浪。”
不等楚殇开口,跪在地上的几个人之中年龄稍长的开口道:“少城主,我等一直被二夫人蒙蔽,若不是今日听了个墙角,还不知道要糊涂多久。”
他又说了一大堆令人毛骨悚然的奉承话。楚殇大概也听不下去了,不等他说完,便问:“刚刚的金钱镖是谁放的?”
他们都低着头,没有答话。
楚殇眸子一黯,强作镇定地摆了摆手,道:“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些人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之后,楚殇便转向他的母亲,他垂着眸,声音很低:“这么说,娘,是你做的?”
第四十八掌
楚阿娘冷笑了几声,不屑地瞥了一眼另一位上官夫人的遗骸,说:“杀她?莫脏了我的手。我虽没有看得太清,却也知道出手的是个黑衣人。”她冷哼一声,“倒不知那贱人结下了哪位厉害的仇家……也罢,她这一生作恶多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我隐隐叹了口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道螳螂是谁?黄雀又是谁?
楚殇的眸子隐在暗处,我只感觉他的拳头隐隐握紧,声音却越来越淡:“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你想借着我的手除去素姨。若没有那黑衣人,你依旧会令白虎堂制裁她……”楚殇顿了顿,语速既缓且慢,“你早就知道我会这般设计她,便遣了白虎堂的人躲在暗处。”
“那个贱人毁了我的容貌,抢了我的丈夫,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癞头和尚,让我们母子分离。我吃斋念佛许些年,却依旧平息不了心中的怨气。殇儿,唯有她死,为娘才可以解脱。”她恍然一笑,道,“今日,若不是我请白虎堂来作证,殇儿,那些老糊涂蛋岂不是会以为——是你杀了她。”
我心下一阵后怕,那黑衣人究竟是谁?
上官夫人死之前说自己受人利用,可是话还没说清楚,就死于非命了。还有,若是楚阿娘他们不来,现场就只有我和楚殇了,而楚殇又有杀她的动机,自然要被视作第一嫌疑人。
难道那黑衣人想陷楚殇于不义之地?
楚殇心念一转,脸色一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楚阿娘却开了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刺伤你的人究竟是不是我?”楚阿娘冷冷一笑,道,“没错,是我。”
我心下一惧,天呐,这是什么样的母亲啊?为了报仇,居然不惜利用自己的骨肉。
楚殇一片淡然,他道:“不错,刚刚我无意中碰到素姨的左手,这才知道她并不是那夜的刺客。那刺客使剑用的是左手,素姨她的左手光洁,并未起茧,刺客并不是她。当然,她也的确有愧,不然也不会设坛祭月。所以,我汤药里的毒,是她下的。”楚殇顿了顿,将眼光移向别处,像是在说别人的是事情一般,道,“我也想过是素姨指使别人做的,可是,这就解释不了娘亲你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寿阳,为什么会清楚我的计划,为什么会知道我受伤却依旧不现身……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挑起的。”
楚阿娘嫣然一笑,道:“殇儿果然心思缜密。”她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我布这个局,也仅仅是临时起意。那日我不过是心血来潮想去试试你的功夫。不想,你屋子里却还有个姑娘……”
原来,楚阿娘原本想伤的人是我。她定是将我认作勾引她儿子的狐狸精,所以才那般下手。她的话还只说了一半,我倒是听了个明白,无非是想让我离楚殇远一些。她倒是高看了我,我既不如狐狸精漂亮,也不如狐狸精魅惑,这个称号自然担待不起。
我暗自想着,楚殇却定定地走到我面前,拉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他说:“娘,你应当庆幸你那日刺中的是我。不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将失去什么……”
“楚大哥!”
我循声望去,桥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白色衣裙的俏丽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久违的苏清韵。
“苏姐姐,你怎么会在这?”
她嫣然一笑,走了过来,正要说话,却被楚阿娘给抢白了,她道:“前些日子,我路过沧澜谷。苏夫人同我说,她有个孩子因为殇儿害了相思病,我瞧着这娃儿倒也可心,不忍心看着她遭罪,便将她带了过来。”
楚殇眉峰一聚,我心下一沉。我看着苏清韵,忽然有些心虚,匆忙地想将手从楚殇的手中抽出。楚殇有所察觉,他略微松了松手,却忽然间握得更紧了。他将手指插入我的指缝中,十指交缠,紧紧相握,丝毫容不得我逃脱。
苏清韵看到这些小动作,面色稍变,淡道:“楚大哥,别听她胡说。我是为了这院子来的。听清悠说你这别院十分雅致,我心里痒痒,便也想来开开眼界。”
楚殇悠悠一笑,淡道:“这再好不过了。我娘亲恰巧也喜欢这宅子。你们俩倒是可以互相做个伴,好好逛逛。”
说完,拽着我悠悠地走了。我觉得自己倒像是他拽在手里头的一件袍子,没有自己的任何意志,他叫我往东,我便往东;他让我往西,我便往西。
我知道自己惹楚殇生气了,故而噤声不语,只任他拉着。
待到我们终于回到小阁,楚殇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他转过身来,眸子里神色难辨,淡道:“你就这么想松开我的手,这么想将我推给别的女人?”
我从未见过楚殇这个样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是应当坦诚的摇头好呢,违心地点头好呢,还是淡然地不动声色呢?
我正思量着,自然没有功夫答话。楚殇却率先开口了,他冷然一笑,道:“果然如此。”
我还来不及分辨,他所说的“如此”是哪般“如此”。他的眸光便忽然一黯,淡道:“你心中果然只容得下他,没有半分我的位置。”
我的心蓦然一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一沉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楚殇此时此刻绝望的神情呢,还是因为那个“他”字毫不留情地触到了我心中的禁区?
楚殇久久地闭了闭眼,像是想将自己的悲伤在月下酿干。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眸光静若深潭,唇畔苍白如霜,干脆利落地转身,背影颓然地偏离了我目光所在的轨道。
明明此前睡意汹涌,现在却辗转难眠。眼前始终浮现着楚殇颓然的背影,耳边始终回响着他那一句“你心中果然只容得下他”,彷若诅咒一般。
梦已离碎,愁自成茧。莫问来路,不知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