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阴遮蔽,灌木丛生的山路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
走在前方青布衣衫的男子和跟在后头水色衣裙的女子。每人肩头挎着一个包袱,不同的是女子手中还抱着一个质地温润的白瓷罐。
他们走得那样安静,安静到只有山林间的虫鸣和偶尔脚下的枯枝碎叶被踩断踏足而发出的呻吟。
据说要翻过这座山头才能到达澹台老伯原在的那小村庄。
萧存之为老伯办的法式也算体面了,昨日萧墨离只感觉满世界都是冥镪纸钱的味道,还有就是那些个术士口中嘤嘤念念的声响。本是可以找一个风水尚可的地方将老伯安葬了的,但老伯既开口求了魂归故里,那只有一把大火燃尽,所以有了现在萧墨离捧在怀里的装有老伯骨灰的瓷罐。
不过萧墨离很是怨念的,走着不甚平坦的山路,萧存之竟理所当然地把骨灰罐头递给了她拿,好好的一个大男人倒是两手空空不用担心怀中的瓷罐有个什么损失地走着。
本来两个人还是并排走着的,可是萧存之除了上山的时候给萧墨离瓷罐时看了她一眼之后就自顾自地走着,眼神似乎一直在前方的路上,也没同萧墨离说过什么话。
萧墨离本也不是个聒噪的人,再说心里头实在是不知道同身旁这个人说话该找什么话题,于是结果就是两个沉默地迈着步伐的人。
而且慢慢地,萧墨离就放慢了脚步,落到了萧存之后面,循着他走的步子,一步一步跟着他走着。
反正是不说话,这样子,似乎没有那么尴尬。
忽然,安寂的山间,漾出了男子低沉清朗的声音:
“把瓷罐给我。”
萧墨离本微低着头,细细望着萧存之踏过的地方,紧紧跟着。此刻兀地听到前方男子的说话,一时诧异地抬眼,就见萧存之一如既往地冷着一张脸望着他。
心神空荡,愣愣看着眼前高出自己不少的男子,萧墨离完全不知道他刚刚说了什么。
萧存之见她一脸的茫然,伸出左手重复一遍道:“瓷罐给我,前头路滑。”
萧墨离这才用余光注意到,周围的地是在渐渐往潮湿方向延伸了的。
轻轻地把瓷罐递去,萧存之将瓷罐揽过抱在怀里,指尖无意与萧墨离的手指相触,俱是冰凉宛如秋水。
然后他继续安静地走在前头,她想着心事般地跟在后面。
刚才的情形、以及以前的某些细节在脑海中回放,萧墨离忽抬头对着萧存之的背影问道:“为什么……你一直只用左手?”
声音在空寂的山林间,飘荡得愈加旷远。
男子从容淡若地走着,就像是没听见后面女子突兀在这山间的声音一般。只是怀里的瓷罐,被他的左手攥得更紧了些。
良久,方听他悠悠吐出道:“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
本以为他自动忽略了她的问话,现在听得他的反问,萧墨离不多犹豫一秒地回答:“因为……就算是左撇子,也没有一直不用右手的。”
萧存之鼻中似呵出了清浅的笑,淡淡道:“你既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知道什么?”萧墨离下意识地接道。
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有点跟不上萧存之的逻辑了。
她知道什么呀!他说的话,她完全是懵了的状态。
萧存之浅浅摇头,空气又陷入了沉默。
只问得两人脚下窸窣的声响。
既然,又这样了……
说得半清不楚地就又不说话了。
萧墨离在后面暗自皱眉。
这样的气氛怪异地不自然,怎么两人就这样疏离地似陌生人般。虽然说不上有交情,可是至少、某些日子里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曾经投掷在自己身上怔怔泛起波澜的瞬间、他难得的笑、他偶尔为之的戏谑,都是真切存在着的。
这样的男人,到底给心上加了多少道锁。
没有人能突破重围,进入其间一窥究竟吗?
“啊——”萧墨离思绪正肆溢着,忽兀地发出一声惨叫。
突然间脚下的一滑使她猝不及防地倾身向前,前方的男子还未及反应身后女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就觉有双手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右臂,然后整个人都被右臂上的力道扯得身体向右倾了去。
“放手!”萧存之厉声喝道。
萧墨离本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萧存之冷声的两个字在耳边炸开,一时怔住然,抓着他手臂的力道就这么不自觉地小了。
萧存之急忙正了身子,淡扫萧墨离一眼。
心下、忽上一片荒凉。
萧墨离不可思议望着眼前这个冷冰冰的男子,一字字道:“对、不、起。”
萧存之的左手紧紧抱着瓷罐,指甲都几乎要嵌进去。他了解身边的女子,自是不会知道他刚刚差点倾身摔倒。
若那样的话,澹台老伯哪还去得安息。
萧墨离已然放开了抓着萧存之右臂的手,心底难受地兀自默默越过男子身旁向前路走开去。
此刻,在她身后的男子却是没有动。
竟已有水雾漫上了双眼,萧墨离着唇,用力将泪水收回去,脚下的每一步都有如灌了铅般重。
萧存之立在原地,看着女子走得缓慢的背影,那袭飘荡在山风中的水色衣裙,竟似沾染了些许哀伤。
然后,男子的唇不自觉地动了动:
“我的右手……是废的。”
萧存之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对着前方几步外的女子,将这样的因由沉沉说来。
微妙处,只因……这其实、更像是一个解释。
萧墨离果然错愕地止住了脚步。
应该转身,可双脚却像定住了般,萧墨离就那样背对着萧存之,怔怔立着。
身后男子走进她,口中继续道:“我以为你也会听说,毕竟外面曾传得厉害。现今的靖安王萧存之,是个自出生就受到诅咒的人!”
萧墨离双瞳陡然睁大,立时联想到了初见岁喜时她口中提到过的那短命的王爷,想来就是对他受诅咒的另一种说法了么。
此时萧存之已近到她身旁。
萧墨离半转着头看他,恍恍然摇头。
“你的摇头是……”萧存之问得清远。
萧墨离神色清澈看着他:“不知道你受诅咒的事……不知道这同你的右手有何关联……”
萧存之眉眼似幻出一声轻叹,眼神望向寡淡的日光道:“走吧。切记我右手全无力气的,下次滑倒即使抱着我腰,也别抓我右臂。”
他说走吧。
轻描淡写地就将前一刻的说话掩埋在了山间清寂的风里。
萧墨离倏忽无解。
不想去追问亦不想去抱怨,即使心中对那份答案的渴求算得热切。
或许在她心里,在等着一个契机。
在那个契机上,萧存之会将今日没有开口的话说与她听。
莫名地,在萧墨离心里,忽然衍生出的就是这样的想法。
所以,在萧存之那声“走吧”之后,她意料之外地愣了几秒后,接着就抬脚跟在他后面继续安静地走了。
那时的她,都未曾细想,她心中以为的那个契机就算是永远不来也算不上奇怪的。
可是萧墨离真的没这样想过,似乎认定了的,那个契机一定会出现。
其实,在不多久后想来,当时也就是脑子短路了吧,压根没想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