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栗家,出于礼貌,沈醉来到栗父病榻前,说一些宽心话。栗父见女儿带回一位青年教官,以为他是她的心上人,便一把拉住他手,有气无力又十分恳切地说:“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要沈醉如何解释如何推脱?他不忍心解释,不忍拂了垂死者的最后心愿,只好频频点头称是。
从栗家出来,沈醉顺道回自己家探望母亲,并将栗父的误会当作笑话说给母亲听。
沈母罗裙不认为这个笑话好笑,她极其严肃地对儿子说:“临终人的嘱托,马虎不得。你既点头,就要负责到底。”
的确,既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哪怕有时需要为此付出生命。是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醉蓦地意识到,他被推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将他和他的学生栗燕萍拴到一起。这是月老抛出的红线吧?倘若真有月下老人,这老人心思好有趣好难测,谁都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将谁和谁,一根线拴捆,成就一份欢喜姻缘。
有一天,沈醉将栗燕萍带给母亲看。沈母见到栗燕萍,赞不绝口,夸她端庄清秀,又夸她大方得体,还说栗燕萍一脸福相,定是个好儿媳。
多奇妙,人和人,有的一见如故,有的人生初见却厌意顿生。当年沈母见到白云,左也看不顺眼,右也看不顺眼,现今见着这栗燕萍,用“一见倾心”倒也不算为过。
沈母如此喜爱栗燕萍,自是催着儿子沈醉早早和栗燕萍订婚,并尽可能早地举行婚礼。孝子沈醉唯命是从,况且栗燕萍真的不难看,怀了男欢女爱的心思去打量,他对他这个学生也是越看越欢喜。
栗燕萍的父亲临终托婚,沈醉的母亲又偏爱栗燕萍,两家长辈对亲事赞成,而沈醉和栗燕萍,这对师生也“相看两不厌”越看越喜欢,那么,婚事理应是顺水顺风,只等着挑个好日子,一个容光焕发做新郎,一个花枝招展为新娘。
看上去一切都好的,未必真的万事如意。
沈醉的上司,特务头子戴笠不同意沈醉和栗燕萍恋爱,更不要谈结婚了。戴笠严厉规定,军统人员不许恋爱结婚。原因倒也不难理解,熟悉谍战剧或谍战电影的都知道,做特务,暗杀或潜伏,行动越机密越好。如何机密?洞悉你底细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你是孤儿,或者说,最好你就是从天而降的,人们只看得见你制造的现在,没谁知晓你的过去。倘若结婚,随着婚姻而来的枝枝蔓蔓,譬如春天绿草,抵挡不住地蔓延,再会隐藏的人,都难免要露个蛛丝马迹,并为所露的踪迹付出惨重代价。戴笠听说沈醉和栗燕萍要结婚,十分恼火,他们分明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嘛。况且,这二人,一个为教官,一个为学生,违反纪律再加上师生恋,甭提戴笠有多恼火了。
但,沈醉毕竟是军统骨干,戴笠能拿他怎么办?一个人,在一个团队里若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即使犯错也能得到宽容。还有,沈醉的姐夫余乐醒在戴笠手下亦是响当当的角色,他帮着沈醉说话。沈醉又推说他和栗燕萍是娃娃亲,现在成婚是奉母命,戴笠虽然对他私自定亲极不满意,到了这境地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不准了沈醉的婚事。
1938年11月24日,沈醉和栗燕萍成婚。婚礼简单,新房亦是颇为简陋,没关系,有情饮水饱。新婚之时,沈醉欢喜吟诗:“洞房乐趣少人知,正是今生极乐时。”
沈母罗裙善诗词,耳濡目染,沈醉的诗词功夫也颇了得。和栗燕萍结婚后,沈醉写了不少诗篇记述他和妻子生活的和谐美满。譬如,“但愿生生成配偶,人间百事尽多余”,“恼人春色促人来,步步相随舍不开。轻嗔笑面如花簇,疑摆腰肢胜柳枝。女唱新歌儿学语,卿翻画谱我吟诗。记曾小饮偎人醉,不识杯深更一卮”,等等。
婚后,栗燕萍辞去工作,一心相夫教子。沈醉由于职务频繁调动,生活漂泊不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和栗燕萍的感情。
战火连天的年月,没有谁能安居乐业。沈醉从事的工作,更为他后来的动乱生活早早埋下伏笔。
1949年后,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为安全起见,沈醉将母亲和妻儿送往香港。1950年3月,他做了俘虏,被投入监狱。
那个时候,台湾方面对外声称,做了俘虏的沈醉已被枪决,并为他设了一个灵位立在国民党的“忠烈祠”。沈母听闻儿子去世的消息,悲痛之中撒手人寰。
沈醉的妻子栗燕萍,没有丈夫在身边,生活失去依靠,又听说沈醉已死,索性改嫁了。后来人们说起这件事,多是指责栗燕萍,听闻沈醉一死她就改嫁,太过薄情薄意。其实,这怪不得她,她不过就是一个弱女子,为了活着,没有生活能力的她或许只能做此选择。
我们见过许多只为理想而活着的人,最常见的却是,许许多多原本怀有理想但终向残酷生活妥协的人。和理想道别,向生活低头,世间太多人以此姿态活着,他们不值得歌颂,也用不着攻击。人人都有万万个理由,去找寻属于自己的生活之道。
栗燕萍,她只求活着,过好日子,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理想爱情不要也罢,她只要理想生活。嫁给谁,什么时候嫁,或许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后来,沈醉被特赦,几经周折寻到栗燕萍,却知她已有夫。纵使他没有放下过去,这时的他们已无复婚的可能。他们保持联系,沈醉对栗燕萍无有怨言。
身为男人,本应顶天立地撑起自己的家,不使家人受委屈,更不应连累他们受苦而生活动荡。沈醉走了一条动荡的路,那么,他没理由也不愿意去怪责任何人,他不认为栗燕萍背叛了他,若他一直都守在她身边,何有背叛之说?沈醉,他种下因,他接受今朝收获的果。
深爱,却留不住,沈醉怎会不难过?只是啊,曾经相爱的人,他日不能再在一起,无须埋怨。曾经相爱,总胜过人生从未相识。
或许有太多遗憾,然而,谁的生活没有遗憾?遗憾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遗憾的人生才是真真实实的人生。知遗憾者,懂人生。
沈醉对栗燕萍始终怀有深爱,许多年后写回忆录,费尽笔墨,大篇大篇叙说他对栗燕萍的相思之苦。
若说有不能原谅的,沈醉最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将母亲送往异乡,客死异乡,不能归葬故土。他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为此,他终生痛心。
总有一份爱可既美好又长久
1960年11月,沈醉被人民政府特赦。脱胎换骨,在新的时代里,他开始新的生活,担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委员,生活待遇优厚。关于过去,他提笔记下,陆续出版了《我这三十年》、《沈醉日记》、《战犯改造所见闻》等著作,他有了截然不同于过去的新的生活形象。
也该成立新的家庭了。再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朋友介绍了几个女子与沈醉认识,一番接触,对方得知他过去的历史,听说他就是《红岩》小说中的大特务“严醉”的原型时,都吓得打了退堂鼓,怕政治上受到连累。
为了生活,每个人都会仔细斟酌利弊得失,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只肯使自己处在有益的环境,此为人之常情。或许可以说,活得好就是活着的意义。
沈醉对任何人都不隐瞒自己的过去。不必隐瞒。所有明的暗的过去,都坦诚面对。隐瞒不是好好生活的态度。撒一个谎,后面要用千万个谎来缝补,实在辛苦。
有一天,一个叫杜雪洁的姑娘出现了。这是个老姑娘,也是个老修女。她十五六岁时被家人送进沈阳的天主教堂当修女,献给了上帝,从此,她的日月,她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教堂和修女院里度过。
一袭黑色袍衫,一顶黑色头罩,捧着《圣经》,一天天,一年年,与世隔绝,清心寡欲,这是杜雪洁的生活。她不懂爱情,不知人伦之乐,她也不理会大千社会的人情世故,她心中只有上帝。上帝赐人快乐,她没能体会到,她的性格非常孤僻。
沈阳解放后,沈阳教堂也被解散了,杜雪洁去北京投靠姨母,想继续在北京的天主教堂做修女,可是,她到北京没多久,北京的天主教堂也被解散了。生活真会开玩笑,时不时给人制造点走投无路的幻象。
修女生活无法继续,但烟火生活仍要继续,杜雪洁靠着替人编织毛衣过活。一个人一个月能织多少毛衣?她又不是机器。杜雪洁的生活极其清贫。即便如此,这个信仰坚实的修女,也还是坚持认为她是上帝的使女,不改洁身如玉的初衷。洁身如玉,当然要的,但她走错了方向,她没能认识到,上帝要人洁身如玉是在生活中洁身,而不是远离生活。年华不等人,从无出嫁之心的杜雪洁成为一个老姑娘,一个在人看来有些怪异的老处女。
又过一些时日,杜雪洁所在的居民委员会介绍她到街道办的医院去学习护理知识,当一个护士,她终于有了一份稳定工作,也终于入世,逐渐懂得一些世故人情。这期间,不是没有人为她介绍对象,但她一个都看不上。
转眼间到了40岁,又有人为杜雪洁介绍沈醉,两人一见面,杜雪洁很满意。沈醉犹豫了,他发现,憔悴、忧郁、不苟言笑的杜雪洁,身上老姑娘、修女的特征非常明显。沈醉觉得,他是爱说爱笑的,和杜雪洁的性格恰恰相反,个性如此迥异的两个人,日后合得来吗?不过,杜雪洁勤快、节俭,沈醉又觉得好。
沈醉向杜雪洁说明,他结过婚,有子女,他过去曾是特务,现在是全国政协文史馆馆员,为人民服务。当然,他也真诚地表示:“我虽然不信奉宗教,却从不反对别人信奉宗教。”
杜雪洁不嫌弃沈醉的过去,因为他的坦诚而更为欢喜。两个人试着交往。杜雪洁下班后常常去沈家,帮着料理家务,人也变得活泼、开朗起来。那时,沈醉和栗燕萍的女儿沈美娟,随沈醉一起生活,杜雪洁和她相处倒也愉快。后母坏,并非天下所有后母都坏,至少杜雪洁不是。
好啦,杜雪洁能接受沈醉的过去,又爱他和前妻的女儿,沈醉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那就结婚吧。
1965年8月,沈醉迎娶杜雪洁。因为物资匮乏,不能大肆操办,婚礼简单,但朋友、同事纷纷前来道贺,说说笑笑,婚事应有的热闹也是有的。
这份婚姻,这对逐渐步入老年的新人,人生大半时光各自在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兜兜转转,牵了手,从此再未分开,直到各自白头动也不能动,停止呼吸。
人的一生,许多事,许多缘分,或许早有注定的吧。你要遇见谁,和谁一起老去,一切自有老天安排。你什么都不要管,只需一步一步走你的路,遇水搭桥,逢山过山,也就好了。
沈醉娶了杜雪洁,像曾经爱白云、栗燕萍那样,他用心宠爱杜雪洁,敬重如上宾。他是一个爱女人的人,他所遇见的所爱上的每一个女人,倘可一起生活,他只做一件事:倾尽心力去爱他的女人。在爱情里,他是一个简单的传统的男人,一心一意只想和他的女人白头偕老。
无论白云还是栗燕萍,虽然沈醉未能和她们厮守相爱一生,但他们之间的情感究竟可称得一个“好”。世间多得是,恋人亲密时如胶似漆,分手后浑如宿敌。那不是爱的意义。活着,要做一个懂爱的人,能在一起无比珍惜,不能再在一起且为曾经爱过心生无尽感激。
杜雪洁是个勤快的女人,家里家外闲不下来,但沈醉不愿意她太劳累,家中的琐碎活计,他尽量都揽下来,一个人承担。
好男人皆是如此,因为他知道,女人嫁给他,不是来受苦受累的,女人是用来心疼宠爱的。不是所有男人都可大富大贵,但所有男人都应有一颗热情而感恩的心,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每有外事活动,沈醉必定都会带上杜雪洁同去,让她多见一些人多见一些世面,她曾幽闭太久,是发现生活的欢喜热闹的时候了。天长日久,孤僻的杜雪洁不见了,一个新的欢笑着迎接世俗热闹的杜雪洁,她来了。
杜雪洁不能生育,不过,和所有女人一样,她喜欢孩子,沈醉和杜雪洁商量,不如就把女儿沈美娟的小儿子留在身边。有了孩子的家,完整,生动,就像树有绿叶树结果实,风一吹,枝叶婆娑,悠然自在。杜雪洁将外孙视同己出,爱之如掌上明珠,祖孙两代说笑欢乐,一家人甜甜蜜蜜其乐融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1996年4月,沈醉去世。又一年多后,杜雪洁也离开了人间。沈美娟将继母和父亲合葬同一墓穴。
他们相逢恨晚,欢爱有限,在另一个世界,在高高的高高的云端,或许没有时间,一切安安静静漫漫长长,安静漫长无止无尽地相亲相爱。远山绿树,长空日月,相爱的人永永远远厮守。
附:沈醉简介
沈醉(1914—1996),字叔逸,湖南湘潭人。国民党陆军中将,曾长期服务于国民党军统局,深得军统特务头子戴笠的信任。在军统局素以年纪小、资格老而著称。1949年12月9日被卢汉(原国民党云南省主席)扣押,参加云南起义,后协助卢汉逮捕了在昆明的大多数特务。1960年11月28日被人民政府特赦,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专员。著有《我所知道的戴笠》、《我这三十年》、《我的特务生涯》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