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婆娑弱女投古井◇雨滂沱儒生献新荷
话说天枢听出见君话里取消她为着个宫女兴师动众的意味,倒也不特意同她争辩,回去时仍走了旧路。绿茵在后面直唤:“公主慢些走,让奴婢去提个灯来照一照地下。”天枢不理她,借着沿途汇成一道红线的宫灯穿堂过廊,一径往含凉殿里来。偏殿传来几缕丝竹管弦之音,惹得天枢啧啧称奇,竟不想这时候还有人敢在这殿中起笙歌的。
蹑手蹑脚地闪过含凉殿正殿,途经芳菲苑时,只见个小宫女独坐在水井边沿上垂泪。那口井位于芳菲、蘅芷二苑正当中,壁墙上苍藓浓厚,井深不可测。天枢不忍,问了她一句“怎的了?”,她抬头一看见是天枢,慌忙收了泪跪下道:“奴婢只是想起家乡爹娘有些心酸,自知犯冲了宫里的忌讳,请公主责罚。”
天枢温和道:“你想你阿爹阿娘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怪你的。今晚的事我不会跟旁人说,你擦擦好眼泪赶紧回去睡吧。”转身又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来再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儿?哪个殿里当差的?若以后有了机缘,我让母妃早日放你出宫去。”那小宫女不答,只管擦干眼泪再福下身去,谢过天枢后就颤颠颠地跑远了。
天枢愕然,心想自己是真心实意地想出回头做件好事的,怎的倒给她嫌弃了呢?绿茵凑上前来悄悄道:“那姐姐貌似也是六公主殿里的,我有一回去见阿姐时瞧见她在园子里采摘了各色花瓣说是要调胭脂。这回怕是躲不过去要跟六公主陪嫁去西夷,所以才会一个人躲这里偷偷哭呢。”
天枢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那便不管她了。六姐自个儿还镇日里以泪洗面的,哪还能管得着底下人是哭是笑?我能保下你姐姐来那也是多亏了六姐先开过口,这宫女的事我再是也管不着的,日后造化只能全凭她自身了。”绿茵点头称是,又谢了一回天枢,天枢一时兴起又摸了摸她头:“你也回去睡吧,我今晚也是真乏了。”
说毕,天枢见她无话,便折回蘅芷苑去。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婆子正等在殿门外候着她,不免生了九分恼,心道那攸伶居然真的又敢去告状,再要纵容她可就不得了。一哼声,再摆出严肃架势来,天枢教训那些婆子:“再有天大的事也得明儿个来回,今夜我是真要去睡了。”又因着她们皆是宫里的老人,也不好真拂她母妃面子,想了一想还是补上一句,“几位阿奶替阿枢费了心,阿枢都记着呢。”婆子们连连叫不敢,既见她平安回来也便放下心来退了出去。
天枢这才躺下,也懒得去问攸伶的去向,只在床上昏昏默默似睡非睡地盘算明日该如何向她母妃交待今晚行踪。半梦半醒间,倏然听得外头夜风起,刮到后半夜实在是澎湃,没一会又雷雨倾盆。
天枢实在睡不踏实,想起适才在芳菲苑外撞见的那小宫女不禁又是一阵叹息,正自愁思萦绕、哀情缱绻之时,听着窗棂子给风撼得吱嘎响,响到后头直如鬼敲门,更是不由得要焦首煎心,身子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难以成寐。
天枢心内沉思道:并非我天性凉薄不肯施以援手,实在是因我现下身在凡间万事身不由己,不可同在天界时的威仪相提并论。彼时我是司文星君,说起话来作得上数,如今却只是个皇帝家半宠不宠的小公主,存着那份善心却没了那段善缘,真真是有心无力了。
又略静了会,忽听又有大片哗哗雨声铺陈过来,大有要发洪水淹了含凉殿的架势。天枢辗转反侧到三更,无奈之下,取了随身佩戴的茜牙绫素诗筒来翻看平日偶有所得之句,连带着一些题于鲛帕鸾绦上的句子也翻检出来,怔看了半天,更是发起呆来。
殿外的宫女们都睡得熟,唯有攸伶听着动静进来秉烛而照,见她夜里不睡傻坐在里间痴相毕露,不觉心疼道:“公主,哪能这般辛劳,作诗作到三更天呢?”
天枢这会子却没心思同她计较经纬,又知此刻正是好眠时,只道:“倒难为你了。”端的是温雅口气,心里却想着不知何时记下来的词句,咀嚼了念道,“但秋衾梦浅,云闲曲远,薄命同时。”
攸伶一面笑她爱诗爱成痴,一面又出去唤了下头宫女进来服侍梳洗。那小宫女尚卧得适意却给她催了起来,只得披衣靸鞋睡眼朦胧地往水井边提水。攸伶往偏殿去预备下洗澡之物,本应是时时有人的正殿里,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天枢一人。
天枢自去安置笔砚处蘸墨,正要落笔,忽见打水去的小宫女又惊又慌地跑进来叫道:“公主,奴婢好好地打水呢,不曾想打出血水来了!”
天枢顿时黑了脸,方欲说话,偏巧攸伶从偏殿里听着声响走来道:“赶紧叉出去!哪里听来的混账话,也敢到公主跟前浑说的?!”
小宫女犹要分辨几句,已有管事的太监进来要拖她下去,天枢忙出声劝解,再替她背上拍着顺顺气,才问道:“你去的哪口井?可有跟外头公公汇报了?”又同那太监道,“你出去瞧瞧,是哪个殿里的人好端端的投了井?”太监应声退出,片刻后再来报,说正是芳菲、蘅芷二苑正中的那口,这会子已有含凉殿里的宫人得了消息在打捞尸首了。
天枢听闻她母妃处已知晓便不再插手,只吩咐攸伶带那小宫女下去好生宽慰着不许为难,再重坐到隔间书案前,对着窗外恣意雨势长吁一声,心里暗叹:定是昨晚遇见的那宫女了。
殿中这般祸事一出,天枢早已败了兴致。攸伶看她再无心思吟诗制词,去捧过漱盂茶卤来让她漱了口,又劝她再回凉榻上躺一会。天枢允了她便往榻上一歪,取过搁在玉镂珍珠枕边的一枚双福小菱花镜来照一照脸色,镜中少女面白唇紫隐隐有怒容,自知到底还是没能耐住性子实已腑内气愤。又念及井边小宫女风流灵巧的好模样,虽不至于愁苦到要唉声叹气,终不免生出三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感伤来。
暂且稍安,正要趁着晨凉打个盹儿,忽有人回:“娘娘那遣人来要公主去一趟。”天枢方记起还有晨昏定省这么回事,赶紧盥漱了再喝碗燕窝粥垫底,再跟那太监去了。
进得含凉殿,只见贤妃同贤王正负手立于青玉案前观赏画卷。贤妃眉眼肃然神情专注,手里还握着一块半月形乌玦沾水研墨,墨锭旋转在砚台面上摩挲着音声清脆,墨泛青紫渐渐湮开,袅袅的松烟香气徐徐挥散上来。
天枢唤了声“母妃、四哥。”便凑上前去看那卷轴,雪浪纸面上所绘之物极是平白无奇,无非山石竹树亭台楼榭,倒是上首题字笔如游龙,容与风流。
天枢脱口夸道:“这定是舅舅手笔!”贤王回道:“十三妹好眼力,正是文侍郎。”天枢也不回话,细看那两句题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才醒转过来回看那画上略笔处,竟有一股源泉自水榭后开沟处细细涓流而出,碧水一汪清溪泻玉中隐隐露出一截新出粉荷,刚绽出一点花骨朵。
天枢不禁又赞道:“原来匠心独运在此处!如此再看,方意会这图亮点来。只可惜少了个题跋,不知可有机会补上了。”
贤王听了,道:“画是褚御史作,诗是文侍郎题。我朝两大才子联手合力之作,可能入得了妹妹法眼?”
天枢尚未作答,贤妃先笑道:“是褚御史昨日筵席上随性之作,你四哥却巴巴的替你要了来,还不赶紧道谢?”
天枢虽不知此话从何而起,倒也明白事出有因。想来是她平素搜罗历代名画行事太过张扬,她四哥真信了她爱画如痴,这才替她求了此画来。当即点头谢道:“劳四哥费心了。”心下又自叹此举其实另有由头,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贤妃方才收卷起卷轴另取了绣帕替天枢擦着鼻尖细汗,又吩咐底下人去拿水蜜桃甜碗子来给她消暑。贤王再歇过片刻问候过几句后,猜着她们母女二人有私话要说,便躬身退出殿外去。
天枢眼瞅着她四哥肃穆威严地端行出殿,身形背影挺拔峻峭一如往昔,心里有一缕物是人非的感慨:想当年,她那天璇二弟也是这般不拘言笑,自始至终相信她、辅佐她,还生生受下几个弟妹的不解与埋怨……如今想来,自己当年可实在是亏待他了……
贤妃看她怔忪出神,发笑道:“你个傻孩子,哪有做妹妹的这般直愣愣地瞧亲哥哥的?”又见天枢神色淡淡不以为然,再道,“褚御史倒是个一等一的好人才,只是年长了你许多岁数。若是等你及了笄他尚未娶亲,母妃便替你到你父皇跟前求下这门亲事,你也好终身有靠。”
天枢无奈,只得应一声“是”,心头苦笑不已。贤妃眼瞅着心上生疑:“你可是有什么心思瞒着母妃?”
天枢忙回道:“只是清早时听闻六姐姐苑里有宫女投了井,略略有些吓着了,这会子尚未能回转过神来。”
贤妃闻言越发心疼,赶紧将她搂到怀里好生哄过一阵。她虽有二子二女可谓有福,但私心里还是最喜小儿子爽朗活跃,小女儿聪慧贴心。教养皇子得要读书明理不严格不成器,教养公主却得是贞静娴雅知礼数晓大义,文书才情倒还是其次。天枢是她自幼养大的心头宝,自小又是最懂事理最让她省心,女红针黹自不消说,连诗赋经典都是拔尖的,足可让她心生自豪面上有光。
正有宫女端过青瓷冰碗呈上来,碗里冰镇的蜜桃果肉白里透红,冰块玉屑里沁出的丝丝甜香直甜到人舌尖上。贤妃只略用了些茉莉蕊熏的凉汤,将剩下的各色果物都给天枢碗里盛满。贤妃一笑,叫人另备了合欢花酿酒上来豪情自酌,又看天枢小姑娘东啄一口西尝半块吃得尽欢,眼底笑意满盈欣慰异常。
日头攀升晨光渐曦,有别殿里的掌事宫人来向贤妃禀报琐事,天枢忙抱了卷轴退出殿去。唇舌间果肉犹香,细细咀嚼时却又渗起丝丝苦意来。太液池中红荷白莲脆嫩新鲜,就着溪流澹澹的一股子清水,碧荷叶面上尚滚着粒粒如莲子大小的甘露珠子。
天枢正闲游信步排遣抒怀,谁料身后蓦地有女声响起道:“公主,奴婢可寻着你了!”正是那绿茵,她疾行上前道:“公主,奴婢阿姐的事……”话未说完,一见天枢一抿嘴转身欲走,急着又道,“不是奴婢不识趣还敢来催烦公主,实在是因昨夜芳菲苑里的清韵姐姐无端自戕了,皇后娘娘盛怒,还说要办六公主殿里的人呢!”
宫人自戕是对皇帝的大不敬之罪,严厉追究起来是要株连三族的。
天枢只觉头皮紧了紧,后脑发髻处钝钝生疼,快步踏入蘅芷苑中找了张凉竹簟坐下清火,定了定神再屏退下余人,才问道:“那个清韵家里头可还有父母兄弟?我只怕以六姐姐那般的菩萨性子会为着她到凤驾前求情,她可是万万不能再触犯娘娘盛怒了的。”
绿茵告诉她道:“据说是父母双亡只余兄嫂,就不知皇后娘娘会怎么断这桩子事了。”
天枢暗笑一声,端然道:“你一直是这样大清早的往别处宫苑里听闲话弄口舌的?”
绿茵又往青石砖上一跪,垂泪禀道:“奴婢倒也不是白嚼蛆,只是担心若这事连累到奴婢阿姐的去向,那可真真是冤枉呢。”
天枢不动声色,将画卷往案上一搁,拿过桌子上的果品来随手剥开一个,又见壶中有青梅淡酒沁人心脾,便再端起来小酌一口。她昨日去跟太子二哥旁敲侧击要绿萼,五分是为了六姐,三分为允了绿茵,如今听得清韵的遭遇,那剩余的两分可怜早已化作十分的义愤,这会子青梅酒入肺顿觉清洌凉爽,脑门心上更如冰水灌顶一般警醒,心知若不赶紧去要了人来可就真要是生出变故了。
如此反复考虑再三,天枢一跺脚,站起来沉声道:“你再随我去一趟蓬莱宫吧。”绿茵大喜,忙去取了遮阳青竹伞来跟着。
正是:风举新荷,凉生冰簟。青梅煮酒谁同醉,金桂余香可共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