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宫女陈情蘅芷苑◇慧公主夜访蓬莱宫
梦正魇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掀帘子进来,取过剪筒剪了蜡花,“噼啪”一声响。天枢这才醒过神,坐起身凑着攸伶递过来的水盆,掬了捧水抹了把脸,又听攸伶冲那宫女问道:“你跑哪里去了?怎么这许久都不见个人影的?”那宫女名唤绿茵,是蘅芷苑里的二等宫女,她给攸伶骂了也一声不吭,只取过白绢来替天枢擦干净手。
攸伶见天枢也拿绢子擦了连,便问:“腿上可好些了?要还疼得厉害,再让人请太医去。”
天枢皱眉道:“哪有那样娇弱的?早好了,不用再吃药。”说罢,她就着银盆子里的水一照,水面上倒映着的少女明眸皓齿,神清气朗,还是同她在天庭里时一般的皮相;且生得面如白玉,神若冷霜,稍稍扯动下嘴角,依旧是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
攸伶在一旁见她面色阴沉,忙捧了托盘过来。天枢摇一摇头,要她撤下那盘里的药,又命其余宫女都退出去,殿中便只站了攸伶、绿茵二人。绿茵本也该端着水盆退下的,见天枢将她留下来,不觉更臊红了脸,忙低下身去跪到地上。
天枢取过案前的一枚楠檀木镇纸来在手里把玩,又研磨了几块金沙泥,方酝酿出推脱之辞:“父皇说六姐姐和番西夷已是板上钉钉,凭谁也别想让他改主意去。你姐姐的事我也是心有余——”
话还未说完,绿茵却哭出两行泪来,泣道:“求公主再帮一回奴婢!”
天枢闭眼摇了摇头,道:“这会子你也莫要再哭了,我连六姐姐远嫁都没法子,哪还能顾得上你姐姐?”
说完,天枢也不再理会她,另一侧冷眼旁观的攸伶忙过来陪笑道:“公主惯来是好气派又好气量的,何苦要跟这蹄子一般见识?”
一语未了,苑外有人来回,说是十二公主来探望天枢了。攸伶忙迎了出去,只见妙樱领着婉柔缓步走来,恰逢头顶有雷声隆隆响起,许是要下雨了。绣轩外头有个身材纤瘦的小宫女正替画眉洗澡,见了她们,忙搁下手里舀水的铜勺,过来向妙樱跪过一回。攸伶也上前来行过礼,又笑道:“我们公主闷在内殿看书呢,请十二公主帮忙再劝上一劝吧。”
妙樱点点头,婉柔替她挑起竹帘,她进来见天枢正发愣着看窗外渐黑的天色,亦笑道:“阿枢,快要下雨了,仔细腿上要疼,先让人给你拿热水来捂着。”
天枢失笑,站起身来让座,道:“这大六月的,若真叫她们取了热水来,没得不给人笑话去?倒是你,才遣了婉柔姑娘给我送过药膏来的,这会子还专程过来一趟,委实要教我过意不去了。”
攸伶过来掌了灯,笑道:“原来公主适才是醒着的,我还当您睡得熟呢。皇后宫里的嬷嬷来瞧您时,我还说莫要吵醒了您。”
天枢忙道:“正中我意呢。她下回还来,我还是只管睡觉去,不管见人的。”
妙樱听了,坐到她榻上来笑捶了她一记,道:“就你个机灵鬼!要论躲是非,这宫里可没几个能及得上你的!”想过一想,又道:“也就昨日,我拉你去求皇后,你倒是二话不说便应了,可见你心里还有几分骨肉情,姐姐我平日里也没白疼你!”她笑戳着天枢面颊,在那腮上摁出一个酒窝似的坑涡,仔细瞧了瞧,方觉着天枢的面色和缓了些,便又笑道:“如今啊,我愈发觉得我们阿枢最懂事,心肠又最最好!”
天枢听她说得天真,心内颇不以为然,又见绿茵仍跪在地上一声不发,便道:“先起来吧,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妙樱方才进来时,早窥见绿茵委委屈屈地跪在一边,遂心生怜意,又见她生得娇憨灵动,心里更欢喜几分,只是碍着身份,一时只得视而不见,不好开口。这会子见天枢搭理她,忙过来劝道:“这姑娘犯了什么事了?若不是什么大差错,阿枢卖我一个情,别为难她了。大热天的,跪在地上受了暑气,病了可不好。”
天枢一挑眉,取笑道:“你也真真是尊菩萨!昨儿个你跪着时,怎的不想想可有人来劝你当心受了暑气,病着了不好的?”见妙樱面上一红,也不作声,遂再道:“你别瞧这丫头文静秀气,其实胆子大得很!先前她求我到六姐姐跟前将她姐姐要来,好免了去蛮夷地上受苦,我拒过她一回,她却仍有胆量再来求,可见生来是个能生事的。”
妙樱原不知有什么事,先嘴快了劝着,这时听天枢一说缘由,倒也觉着难办起来,便转过头去问绿茵:“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听。你姐姐怎么了?”
绿茵抽抽噎噎地道:“奴婢阿姐这些年一直在六公主跟前,六公主不忍心她那样的好人材陪嫁去蛮夷。昨日上禀了贤妃娘娘将她留在宫中,娘娘却说无此先例,不能随意就允了她。奴婢没了主意,这才来求公主垂怜!”
天枢此生姓端,名妙枢,托胎在文贤妃腹中诞下来,那六公主妙柑却是林婉仪的长女。两位娘娘同住含凉殿,一主位一侧位,逢着宫女宫监的来存去留,都得禀过贤妃才能作定夺。
妙樱沉思了一会,又道:“你姐姐可是那绿萼姑娘?”见绿茵连连点头,她再道:“阿枢,依我来说,既然是六姐姐的主意,倒不如遂了她心愿?可恨你我帮不上六姐姐的婚事,能帮一帮她身边的人,也好让她宽宽心。”
天枢一贯清冷,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昨日随同妙樱前去求情,也是拂不过她面子,心里却是早知事不能成的,此时听妙樱又要心软管闲事,不免好气,便道:“既这样,你去将她那宝贝得紧的绿萼姑娘要来,也是一样。”
妙樱却有些难堪,她是李淑仪之女,与含凉殿中人互不干涉,此番倒也真不好插嘴说情。左右想过一回,微微一笑道:“我倒想了个法子来,你瞧这样子可好?你我谁都不去求贤妃娘娘,也不去求皇后娘娘,倒是去求一求太子哥哥,何如?”
一番话却是吓了天枢一跳,知她素来胆大,却不知她还能有这等促狭的念头,不禁暗道:若有太子二哥前去替我们作说客,先不提我母妃那决计是一口应承,便是皇后娘娘跟前,只怕也要增个三分想头,胜算应是有的。
当下思定了,天枢道:“你我分明不管事,何苦真要去奈何宫人?只是你这样子一说,我倒不好再撇得干净了。可叹公主和亲,岂有无随嫁宫女的道理?六姐姐舍不得那绿萼姑娘,偏偏又舍得旁人了?”她见妙樱但笑不语,只得暗道:罢,罢,她既要讨情,又独独央了我去,我若不答应,倒显得我小气。思毕,心下无奈,只好回头吩咐绿茵:“你跟我去求一回太子哥哥吧。”
妙樱心喜,忙也站起身来说:“我同你们一同前去。”说着,她领了婉柔跟天枢一齐出来,只留一个攸伶看着苑门,天枢又嘱咐了她两句,说:“若是母妃处打发了人来问我行踪,你可得替我遮掩着。要是你敢去母妃那状告我不是,教我再知晓你搬弄是非一回,我就拿你去换那绿萼姑娘!”惊得攸伶连喊不敢。
因天黑了,天枢几人方离芳菲苑,绕过白石清溪,见远处那潋滟十里银塘中鱼鳞簟展,有白鹭扑棱着翅膀自漆黑处蓦地飞起。妙樱唬了一大跳:“黑咕隆咚的,不想原来是它!”天枢默不作声,垂头疾行,妙樱却极是文雅,有些赶不上她步子,忙上来扯她衣袖。
一路赶至太子东宫前正欲入,忽然听见丛影里有一男一女在说话。天枢自思:若是太子哥哥有什么话要跟他宫里的哪个宫女讲,何需要往殿外僻静处?遂悄悄听那二人动静。
只听那头有个女子冷哼道:“西夷处不偏不倚就挑着这时节来跟陛下求娶六公主,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越家人背后做了手脚。只有你还是那般好心肠,信着你那个多年未见的好兄长!”
天枢虽听不清楚那话,却猜出说话二人的身份,暗忖道:原来是太子哥哥跟见君姐姐。这下可尴尬了,这会子我们若是出去了,少不得要害臊。况且,这二人正是天帝家的韫玉长孙跟怀珠长孙媳,我下凡来也正是为着他俩。若能顺顺当当地候着他俩拜堂成亲,也算是我的福分。
疏影绰绰中,见君正要再发话,太子却止了她,转向天枢她们藏身处:“什么人?快出来!”天枢倒也不愿隐藏行踪,忙拉着妙樱从树荫中走出,太子过来一见,当即笑道:“原来是阿樱跟阿枢,这么晚了,可有急事寻我?”
妙樱展颜一笑:“二哥哥,好几日未见了,你可好?君姐姐可好?”天枢却是稳稳当当上前,跪下行礼道:“问太子哥哥安。”
太子甚喜两个妹妹能来瞧他,忙扶起天枢道:“十三妹不必拘礼。”
天枢照例行礼如仪,礼毕,方才低声答:“君臣有别,阿枢不敢轻易放肆。”她本是极守规矩的人,如今又在这宫闱内苑中住了多年,心知一言一行一概错不得。妙樱却是个随性又随意的脾气,待人又素来和气,不论尊贵,皆是说笑不忌的。
太子一笑,知她素来拘谨,便也不再勉强。天枢跟他沿小径转出假山去,遇着见君却鬼使神差般问出一句话:“君姐姐府上的清华小姐可安好?”此言一出,天枢着实懊悔。
见君见太子携了天枢、妙樱从那怪石嶙峋处来,笑道:“阿樱出落得越发进宜了。阿枢却是老样子,总爱板着脸!”又听天枢问起清华来,不觉奇道:“我俩才只顾着说话呢,竟不想是你们来了。奇的倒是阿枢来不为别的,竟是为着问候我家六姐么?”
妙樱见问,便笑吟吟地答:“念着二哥哥素日疼我们,阿枢她想过来讨个赏赐。”说罢,她推了推天枢,要她也发句话来,天枢见状,忙也道:“说的是,是我的意思。”
太子本喜天枢钟灵毓秀,妙樱文雅温和,又是头一回听天枢来讨赏,忙不迭道:“阿枢你只管开口,只要是我能办到的,都依着你了。”妙樱遂将这事大略说了一遍,太子只先点头,也不答话,又招呼她们进殿去坐。
那正殿横匾上题着行云流水的“太裳”两字,天枢一看,便知是文三公子文心所题,心道:三舅舅的书法用笔,足可当得起“徘徊俯仰,容与风流”之说。又见那匾额四角皆是镶金嵌玉,那翡翠坐斗的两角下,又各挂了一盏八角花梨木绢画宫灯,左绣四季平安,右绘八仙过海。
进得殿去,在侧殿坐了,又见殿中长书案边置一枰紫檀木棋盘,盘面上散落着数十颗五彩晶莹的玉石棋子,形如小丘,玉质温润,玉彩彰华,远胜圭璧琼瑶,又不同于一般的围棋子一般只得两色。这样的棋具连天枢也是头一回见,同妙樱二人兴致勃勃地对坐猜测,争论这棋子该是怎样玩法。
太子看她们左顾右盼的,亦笑道:“这棋我俩也不会玩,正瞎琢磨着呢!原是西域胡人那传来的新奇玩意儿,有使臣进贡上来,只得这一套,父皇便随手赏给我了。还说若是晓得玩法了,再拿去教他,还得陪他下两盘。”天枢知他棋艺极高,忙点点头,示意并未多心。
有宫女上来换过新沏的茶,将旧茶撤下,妙樱端起茶水,轻抿一口,再将绿萼之事细细道来。太子微微颔首,也不急着答,见君却是手里拈着一颗棋子,冷笑着偏过头去,小声道:“只怕是枚弃子吧?”太子顿显局促,只得拍一拍她肩,妙樱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停在她身上片刻,天枢稍一蹙眉,只当未听见。
又说了几句闲话,太子方笑道:“我已留了心,明日就指名叫她去你那里当差。”
见君仍是唬着脸,道:“皇后娘娘那里可是要去知会一声的好?”
太子安慰她道:“母后那里自有我去说。只是那绿萼姑娘往后去了阿枢那,若好还罢了,若是不好起来,可不兴再退还的。”
见君“嗤”了一声,天枢正色回道:“若不好,我就送给樱姐姐,打发到她殿里去。”
一旁坐着吃茶的妙樱吃吃直笑,太子无奈,令她们夜深了赶紧回殿去。天枢如愿以偿,便也不耐久留,蹲身行了个退礼正要领绿茵回去,却不想见君在后头突然一问:“这宫女叫什么名字?”
天枢不察,那绿茵又一时口快,便应声道:“奴婢绿茵。”
见君当即“啧啧”两声,窘得天枢烫了脸直叹失算失算,牵着绿茵欲逃,又听她识趣相邀:“中元那日我家里要祭鬼神,六姐曾言阿枢慧根清净,是同道中人,嘱咐我请你去赴会一叙呢!”
天枢既惊且喜,忙接话道:“既是清华小姐相邀,我定然是要去的。”说完,也不顾身后的见君捂着帕子连连闷笑,先辞了太子与妙樱,再起身退出殿来。
镜湖风暖,凤灯明灭,她一人散步在花草芳菲处,暗求上苍有眼保佑那二仙早日化作鸳鸯归去,她也好功德圆满,再登瑶台紫府。一路默思无语,又惦记那月孛星君的近日境况,一时心神沉沦,竟是连那绿茵追上来的脚步声都充耳不闻。
正是:曲绕回廊,静夜闲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