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间齐颀配妙椋◇脉脉语褚凡见天枢
一入冬,接连几场大雪,洒得整座含凉殿的屋瓦钩檐上恍若玉砌琼堆。冬至这日,天枢照例是早起,却不去上课,陪贤妃候在暖阁里,等太后殿中人来传唤,再至斋宫叩拜列祖灵位。皇子们另随皇帝去太庙祭祖,是以斋宫中队列的多是嫔妃、公主,又有宗室中的王妃们携郡主、郡君等进宫来。斋戒后,再有些朝中显贵府上的命妇贵人也进来问安。
晌午时又是几层酒席,太后领了皇后跟位分高的妃子坐在首席,再命妙椋拉着那些平时不常见的堂姐妹,围坐在右首第一桌。妙樱就只好陪在左边下首第一桌,跟天枢同座。天枢转过头,见右首第三桌上,齐府的夫人文氏笑着告了座,慢吞吞地喝莲子茶。等蒸菜热菜一并上来时,那杯茶尚吃到一半,她见了菜也不怎么动筷子。还是立在她身侧的宫女上来挑了盘奶油松子卷,再替她递了筷箸,她才略尝了几口。
太后待她一向客气,又看在文贤妃的面上,少不得多同她说几句话,又问她家中两位公子可好。文氏笑着起身,一一禀道:“他们虽不成大器,也都还算过得去,只是大的那个要庄重些,小的那个就淘气了。”
太后因说:“我瞧着你的模样,就知道你养的人定是不差的,改日再领他俩来给我瞧瞧。”又指着妙椋一桌,道:“那都是我的孙女、外孙女儿,你要看上了哪个,只管跟我提一声,我还做得了这个主。”
一桌的少女皆红了脸,文氏又欠着身应了才坐下。妙樱笑推下天枢,道:“皇祖母将你给忘了,你母妃的脸色正不好呢。”
天枢头也不抬,拿银勺子舀蒸碗里的八宝珍茯苓酪吃:“皇祖母也忘了你,你怎的不先瞧瞧你母妃的脸色好不好?”妙樱回头一瞧,李淑仪倒似泰然自若,正捧着看文贤妃巾帕子上的珊瑚红翡玉连环。
妙樱如释重负,因又说:“你信不信?等会子皇祖母还得留你那文家的姨母。你要等不耐烦,先到我那去坐,我的那棵‘柳月’还开着,你还没见过呢?”
天枢正慢斯条理地吃茶,听她说起那菊,摇头道:“你听了翠姐姐的话,拿火煴它,将那秋菊养得跟春日里的夭桃娇杏一般,早没了凌霜傲姿,我不要看。”
妙樱一呆,旋即以指点着她的手窝,笑骂道:“数你最是挑剔。”又悄声道:“这几日皇后身上不好,二哥哥日日都去榻前探视。你先生是她们家门生,听说他也献上了好些药。我那日在跟前听了会子,什么脾弱、什么凝滞又什么不止的,一句比一句文绉绉,我也学不来。”
天枢道:“他素来敬重他恩师,这也算是他分内。”
妙樱笑了一笑:“天好地好,都及不上你先生好了。”说完,又含着筷子笑了起来,再看那些入朝的官眷,皆是富贵安逸人,彼此交杯换盏,座下是十分的和乐融融。
待膳毕,不知又有谁提议去湖中赏雪,太后爱热闹,自是赞同,当即就命移驾到湖心船厅的暖坞里。她因见皇后裹着一件紫貂皮大氅,立在风中瑟瑟,那领上的一圈银狐雪毛也都随风轻扬,便道:“你身上不好,前儿个好不容易才养好的,这几天又瘦下去了。你要不好,我的心里也不踏实,就怕哪个不上道的好趁机作威作乱,到时候我就是想要享几天清净日子,只怕也不成了。”
皇后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情楚楚,见她面露关切,更是红了眼眶,语含酸涩,道:“母后疼我,那一点一滴的,我都记在心上。一定好生调养身子,必不让母后为难。”
太后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怕,再怎么样,你还有儿子在,不怕有人越到你头上去。我也还算硬朗,还能再照看你几年。今儿天凉,你不用在这陪着,回去歇息吧,我再叫人暖了燕窝给你送去,你应该多滋养。”皇后便辞了两句,说是不合规矩,太后便指使个老尚宫来,命她跟着皇后回宫,又道:“皇帝还养着个任性妄为、不来拜祖宗的妃子,你不过是早些离席,算不上什么大错。”
皇后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匆匆跪过就退了下去,其余妃嫔听太后语责静妃,也都立在一旁微笑不语。文贤妃携了文氏在一边说话,太后见了,又笑道:“我刚想你们哪去了,你俩姐妹经常见着,哪里来那许多说不完的话?”
文氏笑道:“因瞧着那湖上山石好看,跟书里说的海上蓬莱仙岛一般,我俩就偷偷议论说,前头那个莫不是下凡来的老寿星?”
太后一听,顿时笑容满面,啐道:“背地里拿我说嘴,看我等会子不罚你们!”又嘱身旁的老嬷嬷道:“替我记住了,一人罚她们十大盅,过会子宴上记得提醒我。”那老嬷嬷笑着应了,又吩咐下头宫人去备好十连套杯。
文氏又向贤妃道:“我酒量不行,小杯子里的都归我,大盅子里的都让你拿去喝。”贤妃正嫌方才宴上酒水不够,这话正中下怀,便得意地答应了下来。
太液池上沉静如玉,湖水稍结了些冰,画舫开处,撞击得那些碎冰屑子喀喀轻响。天枢惧水,不敢坐船,太后也说不用拘着她们小一辈的姐妹,任她们在宫里随意玩耍。妙樱拉着天枢绕着镜湖转了小半圈,岸堤上的红梅未开,丹桂已谢,看来看去也无甚好景致,于是最后还是朝葳蕤苑中来。
天枢一入内殿,只觉暖香扑面,地龙烧得正旺,妙樱又在窗边燃了熏炉。天枢道:“这才几月?你就急着加柴添火使劲烤?要是到了寒冬腊月里,还不得要冻破你的皮?”
妙樱笑指褥榻前一盆白菊,道:“你也知道,我养的是它。别的不说,只瞧那些窗扇上的水晶玻璃罩子,就都是十哥出去另找了巧匠制的,还得另找了由头说,是太子哥哥特意赏下来的。我要敢跟我母妃多一句嘴,给她听出你领着我去外头胡闹了,非得再教训我一顿不可。”
这玻璃也是近两年方从西域传入的新奇物,宫中也只安了几间要紧的寝殿,其余人仍是用窗纸。天枢上前摸着那玻璃窗,问:“你哪里来的银子?”
妙樱笑不露齿,道:“咱们替太子哥哥搜刮了一堆的银子,他没分点子出来谢你?”
天枢想过一想,恍然大悟,苦笑道:“他将那些字画都送我那去,我连看都没看,全收在架子上了。可恨风雅物不能当暖衣穿,要不然,我也学你安几扇窗子好了。”说着,她转眼看那株‘西湖柳月’,蕊心浅黄,花姿妩媚,底盘的几丝长瓣低低地委了下来,像是美人鬓间垂落的发丝。
妙樱叹了口气,道:“看来还是要谢的,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天枢听了,默默地轻抚那花瓣片刻,也低叹着放下手,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
妙樱正要再留她,攸伶顶着满身的雪粉进来,连道:“太后正急着找呢,说是有大好事了,叫两位公主赶紧过去。”
天枢没法子,硬着头皮跟了她往画舫上走,不敢向船下多看。到了船厅里,见着太后,妙樱便笑道:“皇祖母赶着叫我们,阿枢当您出了什么大事,吓得脸都黄了。”
太后一看,天枢果真脸色不好,忙唤她近前,拉着她手说:“这孩子老成,又晓得体贴人。上回她哥哥病了,她比谁都急,我那时就觉着她好,因想等她姐姐出去了,就让她过来陪我解闷。”又向身旁的文贤妃道:“你可舍得不舍得?”
贤妃正不自在,道:“母后疼她,是她的福气,我哪有不舍得的?”
天枢因问何事,太后道:“我刚跟你齐家的大姨说好了,等开了春,你椋姐姐就嫁去她们家。”天枢登时觉得有一盆冷水迎头灌顶,周身寒冰彻骨,又一脸茫然地瞪视太后。太后见她不喜不欢,奇道:“这孩子是怎么了?你姐姐嫁给你大表哥当媳妇,你不乐意了?”
天枢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绽出半个笑,道:“亲上加亲,乐意得很。”
太后再笑道:“那等你姐姐出去了,你来上恭殿里跟我这老婆子作伴,你乐意不乐意?”
天枢又是点头:“自是乐意的。”今日她外面罩了件花缎白狐毛褶子,里面又是帷丝织成的雀金呢金缕衣,袖子口一圈青狐毛,湿哒哒地腻在臂腕上,心头更是怦怦乱跳,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慌乱着什么。好容易等太后兴致稍褪,文贤妃又推说身上不好,让天枢扶着她出来。
暖坞外寒风清冽,贤妃喝多了酒,面上潮红未消,拉着天枢往没人的地方一躲,蓦地就圈起臂膀将她抱在怀里,哽咽着道:“我就这两个女儿,都是贴心贴肉的,她要了一个去还不够,竟再来跟我要第二个!我养的女儿,婚事却不由我做主,椋儿方才都险些要哭了,她也只当作没瞧见,我要分辩两句,她又说我不识好歹。我若依了她,那谁来依我?”说罢,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天枢心下苦涩,只得回抱着她,在她肩头轻轻拍着,听她又道:“平日间说得怎样好,怎样疼椋儿,都是唬人的!你们女孩儿家不比哥儿,嫁一个人家是一生的大事,若是一开头就不喜,只怕当一辈子的冤家都是有的。可怜我的椋儿苦命,这会子心里再是委屈,也只得藏着说不口了。”
天枢揽着她慢慢往含凉殿走,一路又听她再诉:“她既看不上眼静妃,怎就不显出她的威风来?她若敢去做你八哥婚事的主,我就服她!”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又是呜呜咽咽的,天枢怕周遭宫人瞧着笑话,忙命人去抬了暖轿来。母女二人在轿上相对苦诉,贤妃哭着道:“你姐姐嫁了你大表哥,你跟你二表哥的缘分就算是断了,再没有两个公主去一家人家的道理。我就是想开这个口,你父皇准也得回拒我。”
天枢听得那轿外风声飒飒,大雪却无声地落着,苍茫天地间灰白一片,绵延不绝。轿中烧了只小暖炉,有些许的烟气上来,呛得她眼里生生地渗出泪,鼻尖又是酸涩一片。抬轿的宫人被文贤妃催得急,轿身抖得厉害,天枢脑上一阵阵头晕,便想着怕又是要病上几日了。
果然,天枢这一病断断续续拖了十几日,攸伶、绿茵她们随着她病势的时好时坏,心也是忽上忽下的。直到十一月初,天枢总算消清了热度,不必再每日吃药,因说要再去太裳殿就学,文贤妃却派人来说暂且免了,天枢也只得作罢。
等再好些时,已是近十一月底了,这日天枢领着绿茵往书斋中来,褚凡立在廊下等她,见她围了件五色卍字锦羽毛缎斗篷,面容素净,身形是少有的娇怯怯模样,像是风一吹就要飞上天去了。褚凡道:“听说五公主来年出降,又是一桩这几年宫里少有的喜事。你偏就病了,我也不好去看你。今儿听说你要来,我就在这候着,你却又来迟了。”
天枢静静地道:“让你久等了,是我路上走得慢了些,因不肯坐轿,毕竟好些日子没沾过地气,也想再好好瞧一瞧许久不见的景致。路上正巧,又遇着新进宫来谢恩的大姨跟大表哥,彼此说了会子话,所以才耽搁了。”
褚凡见她说起那大表哥时微一蹙眉,便问:“你那哥哥平日待你不好么?如今更亲近了,你倒像是不大欢喜他似的。”
天枢神色稍倦,道:“大表哥要严肃些,不太同我们姐妹们说笑,我们也不太搭理他。倒也不是对他有成见,只是小时不友善,大了就更没什么话了。”她一面向书斋走,一面将兜头的风帽摘下,再给屋内的热气一蒸,满脸都是水汽,连眼睫上都雾汪汪的,更衬得她眼波温润动人。
褚凡心头一动,微笑道:“不同你说笑的就不好了?”
天枢神色间似有一丝恍惚,出了会子神,才又回道:“同我说笑的也没什么好,旧情如梦,我们早不知是不是一条心了。我病了这几日,你隔了几日就有帖子来,她却是从未问过我一句,我使了人去问她近况,去的人又说她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静坐了闲愁罢了。”
褚凡的笑意僵得一僵,勉强道:“他一时忘记了,也是有的。”
天枢点了点头,坐在凳上喃喃道:“原是我的错,有道是‘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这情分过了,就是没了。我先前恼了她一回,又自作主张行了一回事,她说了不怪我,可心底还是怪的。”
褚凡虽不知她说的是何事,但应想着必是说的齐二公子,便也有些不悦起来,因又说:“你才好些,又说这话,徒添了烦恼。”
天枢又一点头,道:“你说得是,我早该知道自己不过是命如朝露、寿无金石的人,何必成天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全天下只有一事是我该在意的,旁的那些他们谁娶了谁,谁嫁了谁,谁又跟谁好了的,与我何干?只要我求的姻缘遂了我心意,岂不就是唯一的一件喜乐事?”
她心中想的自然是太子、见君二人,褚凡却以为她说的是她自己,忙笑道:“真随了你的心思,你怎的又满脸不乐意了?”
天枢讶然道:“我怎么不乐意了?我乐意得很!他们好了,我就不用再死一回。等我死了,我就真能回去了,从此再也不管那些人心里想的是怎样。他们要恼我怨我,我也只当听不见,照旧年复一年地过日子便是……”说着说着,她又陷入深思中。
褚凡听她说得古怪,又见她侧坐在纱窗下,身影落在地上尤为单薄楚楚,便问绿茵:“公主在殿里也是这样?”
绿茵立时答道:“好些时候了,奴婢们总劝她不要多心,她也听不进去。我们要回我们娘娘,可娘娘自个儿也不好,为着两个公主的事,已是愁得不行了。”
褚凡见问不出什么来,就说:“你先出去吧,待我劝劝公主。”绿茵很是感激,忙掩着门退了出去,仍是去枫霜院找清音她们说话。斋中只余了天枢二人,褚凡静思过片刻,仍是觉得她是心下不舍齐二公子,像是有些丢了魂,心痛着道:“你不要这样,我看着也难受,你若不嫌弃,我以后还是每日捎帖子给你,你若觉着寂寞时,就拿出来看看。”
天枢再一点头,发愣地看他,眼神极是空洞。褚凡大了胆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又说:“等你养好了,我再去求一求殿下。若你不生气,那我也能去求皇后娘娘,便不是看在恩师的份上,她也会照应我一回两回的。”他只觉她的手虽是暖的,却像是给室内的热浪给烘出来的,手心里却满是冷汗,捏在手中又微微打颤。
褚凡不敢握紧,怕弄疼了她,便只虚虚地拉着,又道:“因着小珠的事,我总觉着宫里的人冷心冷肚肠,都不好;先前贤妃娘娘也曾使了人来与我说过,我一时意气用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现下想起来,才又悔得不行,若我那时说了一句好,答应了下来,这会子也就不必这样患得患失了。”
他一连说了好些,有些片段进了天枢耳中,大半却似是远在天际一般,天枢只觉耳鸣不止,头里又晕得厉害,便想自己怕还是不太好,就说:“我不好,你也不用多惦记我。大家清清爽爽的,就跟天上时一样,谁也不会真死了,也不用怕真会再见不着谁。”这话于天枢也算是想得透彻,听在褚凡耳里,又是别有一番滋味,由不得难过非常,因说道……
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