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儿一语讽二婢◇柯翠君千菊换万银
话说清音听得紫儿背后中伤,一时按捺不住,冲出房去。外间多是些不得志的闲散宫女,见她竟来了,吓得纷纷作鸟兽散。有两个稍知事的,也在劝紫儿:“哪有将主子放嘴上浑说的?姐姐快别说了,仔细有人真往上头告去。”
清音听了这话,更是冷笑道:“也不用我去学嘴,究竟冯娘娘平素怎样管教你们,这会子也让人看得一清二白了。你也不用恼我,若真觉得是我占了你们的份儿,只管追着上头去。只要上头下来一句准话,要撵我也好,要贬我去哪里也好,我二话不说,卷了铺盖就去!”
众人唬得忙来劝她,清音又喝道:“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难不成我还能去跟她一般见识的了?!她这样作死做活的,你们也不知道去寻管事的公公来,将她叉出去?!”说着,她指了一人去唤殿中的大太监,又戳着其余人骂道:“殿下平素说的,你们都忘脑后去了?遇着清凉殿里的人,我不在,你们就这样随便放她们进来?今儿虽正经菩萨没来,可偏偏进了只猖狂小鬼;明儿再漏个几只进来,夜里都不用睡了!”
诸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回话,紫儿似是给戳到脊梁骨一般,暴跳如雷,道:“谁是小鬼?你说谁是小鬼?!”说着,她上来要揪清音的衣襟,恰好掌事太监领了人来,使了好几个小太监才总算将她拿下。因着枫霜院中妙桔已去,见君又未归,没有正经主子来收审紫儿的过错;何况她又是清凉殿中人,那大太监左思右想了一阵,到底还是将她送回去,任凭冯良娣处置了。
这头清音骂完,觉着心里头爽利了些,这才回房去再找绿茵说话。云荔在一旁冷笑了半日,只当是看了一出好戏,等看完了,方有些莫名的伤感:她在楚府中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那清华向来独来独往,也不管她,新华跟见君更是温和待下的人,府里的各处丫鬟也都天真浪漫,不曾像这般聚众闹事过。可见宫中是非多,如清音那般再老实妥当不过的人,竟也有给人私下说嘴的时候。
这时有殿中的小宫女来找清音,说太子传她去,清音不知生了何事,只得赶紧拿篦子来抿一抿鬓发,就急忙跟着去了。云荔便也回房,一进门,见绿茵尚在座,只得笑道:“今儿让你见笑了,她们端的是胡闹。”
绿茵本是听得目瞪口呆,又听云荔这样一说,只得答:“还好,我们苑里姐妹私下也常拌嘴,等明儿就好了。”
云荔轻笑一声:“谁要同她好?”说完,去翻床上的彩帑绣缎来看,因问:“这些都是清音送你的?”绿茵点一点头,云荔也不说话,去开了自己的箱笼翻检。一时清音回了,见云荔立在妆奁镜子前,比着一件荔色妆缎长比甲,说:“这件她们给我裁得腰身紧了,我也穿不下,也给你吧。”
绿茵忙也道谢,清音笑道:“怎的你就能比我快这许多?我才想拿去求人制衣裳的,你倒已经先上身了,到底是哪家的绣工出得这样快?”云荔努了努嘴儿,示意绿茵尚在,清音便不再问。绿茵也是聪慧剔透的,见她俩有事瞒她,也就只再吃了一钟茶,就说怕天枢找她,得赶紧回去。清音便送她到院门,又指了个小宫女来,将那几件衣衫衣料都包好了,并着茶点果子一起先给她送回房去。
清音回来时,见云荔又在试一件玫瑰紫对襟直领小袄裙,更是羡道:“这色好,你哪里得来的?也不说给我也做一件来?”
云荔一笑,道:“你不急,等跟我回府去了,府里还有给你挑的份儿。”
清音一怔,问:“哪家送来的?”
云荔嗤了一声,笑道:“还有哪家送这个?江南那几家织造,每回进京来,不是派人先往咱们府上送衣料子,由着咱们拣着挑着?”又道:“清小姐从来不穿这个,便说只用留下些新小姐跟君小姐的,其余都给我们几个大的分了去。我替你留了好几匹呢,你回去看了,要不喜欢,我再拿我的跟你换。”
清音忙道:“我哪有你那样挑三拣四的?有了就是好的。”心下寻思:早知她们家同各州各府的官员俱有往来,却也不知竟能有这样的面子?
云荔坐在床沿上吃茶,忽又笑了起来,因道:“那些娘娘为着这点子东西争来吵去的,要放我们府上,准让人笑到直不起腰来。”
清音听了,点头叹道:“宫用的尚不及官用,也是奇了。不过也有人得了好的,像昨儿我替十三公主拿的那些,都是极好的,她却全不放在眼里。”又想过一想,说:“你送绿茵那蹄子的两件,也好赶上御前的人了。让攸伶姑娘瞧见,不知又要怎样想?”
云荔不以为然,道:“我管她怎样想?难不成叫我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不成?”又问:“殿下叫你去做什么?”
清音摇一摇头,只说:“没什么大事,问了两句闲话罢了。我还有差事要办,你慢慢坐吧,桌上的茶只管吃,那饼子倒是给我留些,我还没尝几块呢,又先送了人。”说毕,站起身来,又重新点朱施粉,再添了一件坎肩,便又匆匆出去了。
殿外秋风正烈,刮得枝头红枫落了大半,少有的日光照下来,也被光秃秃的枝桠筛成一片碎乱。绿茵一径往书斋里来,见天枢正站在门槛前同褚凡殷殷叮嘱,便悄声退在一边。二人又密密私语了两句,褚凡笑道:“你说得都是好的,只可惜没个好周旋的妙人。”
天枢道:“怎么没有?可见你是舍近求远,偏爱拣着远路儿走?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前些时候刚见过的。等我去同太子哥哥商量了,叫他来点醒你。”
褚凡惊讶不已,追着要问,天枢却不肯再说,一手拉了绿茵就走。二人先是折往妙樱所在的葳蕤苑,苑中绣阁多是画梁雕甍,廊间又吊了一长排鹦哥鸟雀,一阵叽叽喳喳地乱响,实是比蘅芷苑中更得闺趣。妙樱正蹲在廊下看人给猫儿洗澡,那猫在水里扑腾个不停,妙樱方伸手过去安抚,手上就给狠狠地抓了两道白印子。
宫人吓得忙上来替她看手,又有人急着去取药,妙樱只笑说:“不打紧的,等会子就消肿了。”
领着天枢进来的小宫女上前要禀,也没人理会她,一干人都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天枢站在中庭里看她们乱作一团,只得先咳一声,妙樱抬头见着了,才笑着道:“她们跟着我一向没规矩,你来了,她们也不知道要招呼你。”
天枢眨一眨眼,忽道:“我看你院子里的花也败得差不多了,不如我替你再寻好的来?”妙樱愣在当场,不知如何作答。
九月霜降方过,十月里就下了第一场冬雪。那雪自后半夜落下,断断续续地飘到凌晨时分,等日头出来一照,地上就化去了大半,只见那青砖石上银白相间,一脚踩上去,“滋啦”一声响,又有大半融成了水。又有些落在花盆里,堆成一团一团的,翠君披了件竹青色羽缎斗篷,拿小帚子一点一点地扫盆里的雪。
有大丫头蓉儿过来,道:“大小姐命我来问呢,小姐可好了?前头要开宴了。”
翠君含笑颔首,道:“你去吧,就说早好了。等客人们用完饭,就领小姐们往后头来。”那蓉儿便答应着,自去回复夜卿。
因是头一场雪,又有柯府广发群帖,京中各府的名人雅士、名流千金皆齐聚前来。一时间筵席上多为花团锦簇,书房中多是锦绣文章,那些富贵闲人多爱附庸风雅,隔窗遥望后院隐隐约约有千树万树,遂以诗篇、联句称颂。夜卿只管往来应酬,由得他们向外窥视,却又不提赴园中一览。
众人心痒难挠,没奈何间,总算有翠君派人到前头来相邀,请各府小姐共往后院赏菊。诸小姐喜出望外,皆道:“外头的菊花早谢了,也就只有您府上才有。”她们齐聚后院,但见极目处尽是金蕊绿云、玉堂黄石,无一不是等闲不得见的名品。众人交口赞颂,称羡不已,虽有人欲求一、两株,无奈无人先开这口。
正犹豫时,外头有丫鬟来报:“十二公主遣人来求一品‘西湖柳月’,以珍珠一斛为价。”
翠君闻言,笑道:“公主向来风雅,我辈不及。”说着,当下就让人从屋后移出那一株,暂时置于花盆之中,命来人赶紧领了送去,又叮嘱说:“此花不宜久离暖土,切记,切记。”
诸媛见那一株寒香凛冽,不同凡品,更是眼红,便有人道:“柯姐姐也送我两盆吧,我愿拿这碧玉金环簪来换。东西虽不好,比不得宫中的精致,但我实在喜欢。若姐姐嫌少,我改日再送别的来补上。”
翠君爽朗一笑,只道:“各位姐妹随意自取,不拘留下什么的。”
那些闺中小姐闻言,忙使了各自的婢女上来挑拣,她们多是攀比成风、不落人后的,是以又有一些差人去前堂向父兄讨要名贵玉佩。那书房中空对吟哦的一众文人听说有菊,自是个个解囊,唯恐迟了就不得佳品。这般哄闹到黄昏时分,方才逐渐散去,翠君这日只肯以闺中小物相换,有提金银的,一概是一口回绝。
翌日仍有人登门造访,夜卿虽命来者不拒,但还是只有女子方可入后院。那些昨日未曾受邀的、或是得了菊又得陇望蜀的,皆又会于这冷翠园中。因雪都消了,秋光更好,满园的菊蕊芳吐,竟是比春日里还要姹紫嫣红。众人又是品鉴求菊,翠君也是照例一人一盆,有人取了前朝字画相赠,翠君亦含笑收下,只说不肯受银。
此宴风声传得极广,这日宴到中途,前厅又有人来通传:“十三公主以上古宝砚一端,求‘太真含笑’一品。”翠君听说,不慌不忙,只命人留下那砚,也是吩咐人连夜移出那菊,送往宫中去。至此,京中各府愈加癫狂,各色珍奇古玩如流水般涌入。时人虽皆以求得一株晚菊为荣,却也有些狂傲之士称:“不过是闺中小趣,何足道?”
谁料第三日筵席再开,翠君更是移栽出多种前日未得一见的稀罕名品。便有人说:“姐姐实在是偏心,好的都要留给公主们,藏着掖着的,前几日都不让我们见。”翠君但笑不语,又指了人去她房中,将她最是心爱的绿牡丹也端出来供人欣赏。
众人围坐赏菊,正纷乱时,忽听府外有齐二公子递来拜帖。这些闺阁名媛多听过清虚之名,又晓得他是素来不爱搭理外人的,听说连他都来了,都悄悄躲到屏风后偷看。唯有翠君与他算是旧识,倒也不用避讳了,迎上来道:“我猜着你也该来了,只是不知道,原来你也爱我的菊花。你若喜欢,我送你也无妨,不用再出价了。”
清虚不由笑道:“不敢轻易跟诸位小姐争菊,我今日只是受人所托罢了。”说着,命人奉上十匹织锦贡缎,道:“这是楚府的清华小姐相赠,特来求‘绿意牡丹’一品。”
翠君未等他说完,先笑了起来,道:“也就是她最狠,惦记我这一品也不是一时了。这一品我统共就栽出两株来,一株早奉了先前三公主寿诞,这余下的一株,眼看也要往她楚家土里生根了。”她一面说,一面亲自端了那菊,又招了人来,道:“你们赶紧随了二公子去,迟一刻她也是要恼的。”
座中不乏出身显贵的千金,但又有几个能入得了楚清华的眼?她们平素只听说清华孤高自诩,不同凡俗,今日又亲见她遣了清虚来求菊,无不惊诧莫名。京中唯有齐、楚二府自开国起,百年屹立不倒,地位最是尊崇,那府中人比天潢贵胄尚要清高几分,更不是后起之秀轻率能及。那些自号雅士的才子文人听说了,一个个再也坐不住,也都上门来相求。珍玩画卷穷尽了,又许以银价,翠君起先坚决不肯,后来拗不过他们,便也只有应了。
如此十多日后,冷翠园中满园俱空,唯见残枝碎瓣;夜卿房中却是堆了数以千计、万计的黄金白银,再也不愁军饷粮草之事。太子闻听此事,欲亲自上门来谢翠君,翠君到底是不肯相见,只回了来人一句:“殿下又欠了我一园子好菊。”
太子听了这回话,沉吟片刻,道:“我原就欠她一命,还当天下只有这一件是我还不起的;今儿听得她这一句,才知道就是这菊,我再是访求栽种,也终究是比不上她送出去的那一园子了。”当下只命人封了谢礼去柯府,又送了两份来谢妙樱、天枢。
天枢因哄着清虚,用清华的缎子作了顺水人情,心下着实忐忑不安了几日,怕清华来与她问罪纠缠。攸伶见她茶饭不思,只得好言相劝,又私下去求了清音、云荔。这日天枢仍坐在窗前心心念念,清音来了,笑吟吟道:“云荔妹子前儿回家去,竟一连得了两封给您的信,叫我送了来给您,又说您千万不要恼。”
天枢接来展开一看,见清虚的笺上写了“如此甚好”四字,心头稍平;又抖索着手拆开清华的信函,上书四字,道是:
下不为例
顿时啼笑皆非,暗道:她还是惦念我们往日情分的,我怕她恼,反倒是我与她见外生分了。于是赏过清音后,便将此事丢开,再不提。只在偶尔午夜梦回时忆起此事,因想:她知我心思,我却不知她究竟所为何图,到底是我不对。若改日有机遇,还是应与她推心置腹一番,方能重修旧好。
柯府移来的那一株‘太真’倚在廊下,又置了熏笼在一侧暖着,方又开了十几日,才渐渐败落凋零。那娇花嫩蕊一瓣一丝地落在盆中时,已是满天鹅雪如絮纷飞之日,天枢叹着气,看那雪不一会儿就盖没了整片地,一层一层堆上来,铺到与花盆沿齐平处。盆中也积了雪,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只剩那一株落了花的空枝摇曳在寒风中。天枢又想:所谓世事难料,只怕就是这样;所谓唐花,也不过如是。
正是:暗地营私,人前舞弊。昔日情缘莫不好,回首再想真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