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方设法御史追银◇乌烟瘴气宫人说事
话说褚凡与天枢论及银钱之事,褚凡因说:“朝廷里流出去的白银,向来是只见少,不见多的。百姓会拿铜钱、银子去溶了,好铸佛像,好给姑娘打镯子首饰作嫁妆,像如今这样平地里多出那许多银子来,照例也是该喜不该愁的。”
天枢正要说话,褚凡抬手止住她,又道:“你先不忙说,等我说完了,你要再辩也不迟。朝里曾有人引老子之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却不敢苟同。世上哪有这样子的好事?平白无故就多出银子来,偏又收不得,征不得,若一加赋,言官又得上书死谏;只得眼睁睁看着粮价、米价飞涨,百姓袋里的铜钱却一日不及一日的价。”
天枢因知并非人人皆用得起白银,是以只得点头,又问:“不如让人出头,变着法子去吞下这笔银,咱们再想办法要回来,再送我四哥那去充军饷。”
褚凡笑道:“你这念头虽无理,却正是我想试上一试的。”天枢忙问是何,他唇角犹带三分笑,道:“你要寻人去吞,也得寻那有这肚肠、吞得下的人去,寻那等闲人哪能行?”说着,他抬手伸出四指,笑而不语。
天枢登时丧了气,道:“不用提了。昨儿我才听二哥哥跟清小姐要银子,她非但不肯给,还将我也给怨上了。”
褚凡道:“你只向她一家开口,她如何能服?所谓‘计定而后大举,兵集而后齐发’,倘使能传谕各府,着例奉捐,再将各省养廉之银暂且免去。这般一来,楚家必得顾及落叶城,越家更是要给越王治下的官员三分薄面。陛下短了的银子,少不得要取市里的来添上。”
天枢摇头道:“你这分明是罚俸之举,他们既是无罪之身,必要据理力争,如何能说到他们心服口服?他们要不服,必要作乱。”
一语未了,门外轻叩数响,天枢问:“是哪个?”
门外清音答:“殿下吩咐,给公主送提浆空心冰皮玫瑰饼来。”天枢遂命她进来,那清音搁下盘子,笑道:“怕公主甜腻,奴婢又给您拿了茉莉花茶来,御史也不妨尝个两口。”褚凡告谢,天枢见那饼精巧,也就多吃了两个,清音便又上来斟茶。
天枢见她喜不自禁,忙问:“是二哥哥赏你东西了?”
清音眉梢眼角尽带笑意,道:“是我们君小姐要回了。方才云荔妹妹进宫来,说清小姐已启程赶赴杭州,等在别院里会合了一并沿运河北上来。想是快了,应是没几日功夫的。”
天枢只问:“南诏灾情怎样了?可是有雨了?地里也不旱了?我怎的没听说?她们又怎的先回来了呢?”
清音不敢胡乱开口,只道:“奴婢不懂朝里的事,只是听云荔妹妹这样说,她又送了这饼子进宫来,说是清小姐嘱咐送来的。连太子也说好,就叫奴婢送来给公主一些。旁的事,再不知道了,也不敢多问。”
天枢一口饼哽在喉间,虽喜见君不日即回,却又不知为何,心下惴惴难安,少不得掩饰过去。待清音出去了,才道:“你刚说赶他们要银子,他们已得了风声,在东郡地界上聚了。”
褚凡苦笑道:“便是不要,他们就不聚了?”说着,更是冷笑一声,道:“便是不讨,他们就不反了?越王治下的各色名项,动辄取用粮款,借辞不日即还,多早晚见他们还过?如何就不是大罪大孽?”天枢辩他不过,只得再议,褚凡也说要禀过太子。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清音,方从书斋里出来,见绿茵正蹲在墙角根上扯草皮玩,不禁笑道:“又淘气?我说怎么不见人在门外伺候着,原来你跑这里逛来了?”又见绿茵侧过头拿手背擦眼,不觉惊道:“这又是哪个给你气受了?”
绿茵红着眼,道:“倒不是哪个给我气受,我只是想起今儿是我阿姐没了一整月的日子,想着想着就这样子了。”
清音心下恻隐,抹着泪也道:“你休得再提这事,招得我也心酸起来。我那清韵姐姐虽不是亲姐妹,可前几年在越王那时,受了她不少照应。她也没了快四个月了,前些时候我还记得偷偷替她贡个香,也不敢烧纸,后来太子殿下一病,我心思全搁那上头去,竟将她给忘了。可见我也是个狼心狗肺的?”
绿茵见她伤心不绝,忙扶她坐下,俩人同病相怜,相互安慰了一番,方才渐渐好些。清音因问绿茵:“事关人命,娘娘可有赏你爹娘银子,替你姐姐殓埋?”
绿茵哭道:“我姐姐是自己没了的,娘娘不怪罪就好了,哪还能再指望银子?”她一抽一噎的,眼泪簌簌地流下,哭了一会,又道:“要说银子,那也没有我的份儿。真得了银子的人,还不知是仗着谁的脸面呢!”
清音一听这话,心知有异,问:“谁得了银子了?还能有谁再得这银子?”
绿茵妒道:“还能有谁?同我姐姐拿一样例银的人,这公主宫里的能有几个?娘娘怕是觉着,我们公主少了我姐姐,得要她多照应着,所以连我姐姐的银子都给她了!”
清音心中纳闷,暗道:人都没了,怎么还有银子?难不成娘娘还能做主将死人钱给活人用?可见其中必有端的,这丫头不懂事,又气晕了头,只知道怨人。我若是跟她一般见识,还不得给人笑话?可要不顺着她说,她又埋怨起我来,那又如何是好?她这般想着,又看一眼书斋,门锁紧闭,她俩又说得轻,想来不至于让天枢听见,遂道:“她们做主子的,想什么是什么,哪里是咱们好比的?你不用生恼,我也是跟你一样的月钱,谁也不说要替我涨一份来。我若要眼红,也有好眼红的人,可谁又来给我那好眼红的命?”
绿茵抹泪道:“姐姐说的是云荔姐姐?”
清音点头道:“可不就是她?她是独一无二的人儿,小时候是清小姐跟前伴读的,在她们府里就有脸面。后来她姐姐跟着君小姐进了宫,接着又不知因着什么由头,她姐姐竟也给封娘娘了!连带着她也长脸起来。君小姐跟前缺了一人,她又进来补上,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法子,连太子也是待她另眼相看的。她如今也是拿两份,一份是宫里娘娘吩咐给的,一份是她们府上原有的,跟着君小姐又多有恩赏,她姐姐又多加照应,我也不知她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竟是没一人不宠着她。要我也有这样的命,不知是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的事了。”
绿茵听她说得愤愤不平,心头的怨忿便也消退了几分,反倒开始劝解起她来。清音看她总算是好了,又看天色,离正午时尚早,天枢的课一时间也不会停,便另叫了个小宫女来这守着,反邀了绿茵也去枫霜院里坐坐,又说:“我拿饼子给你吃。那是清小姐送进来的,连我也有一份儿,你今儿有口福,跟你公主吃一样的好物了。”绿茵听说,雀跃不已,忙要跟了她去。
于是二人来到清音房中,清音取了那饼任她选用,又打开箱笼,挑几件新制的衣裳送她,还连声道:“可怜见儿的,不比我,还有那三个小姐赏我东西。你公主那月例也不多,赏起人来都是有份例的,多了谁都不好。”
绿茵一面咬饼吞茶,一面含混不清地说:“我们公主还想着法子省银子呢,也不知听了谁的话,昨儿又问我们银两钱,还问卖了缎子好换几个钱。”
清音想过一想,问:“是昨儿才得的那缎子?听云荔妹妹说,是我们清小姐送她的,她怎的又想拿去卖了?”
绿茵撅着嘴只说不知,清音更待再盘问,忽听屋外一阵乱嚷。她们宫女住的都是廊庑下耳房,隔成几间,清音得了上头的刻意照应,只偶尔与云荔同住,其余人则多是几人一间。日常多有口角,也是在所难免,清音一时之间倒也不奇,只当是为着些共用的盆罐起了争执,便走到门前拉紧了帘子,再听得外头几句话,不由怔了。
外间是小宫女的群居室,却有云荔在其间扯着嗓门道:“谁管你们娘娘的缎子哪里去了?你们娘娘不是最爱去皇后那撒娇么?让她再去啊!若说短了东西的,我阿姐那还短了呢,连着我家君小姐那份我都没瞧见,欺负我们小姐不在,你们就私分了了事?君小姐还是为着国事出去的,你们娘娘日日守在宫里,干什么去了?也好意思来跟我提缎子?”
她向来直来直去,大而化之,也不管有的没的,能说不能说,忌讳不忌讳,到底是一股脑儿都说出来的。可巧接她话的也不是个善茬儿,正是冯良娣那的宫女紫儿,只听她道:“总有你们小姐的,谁还越得过她去?想来等她回了,又是慰问又是压惊,凭是什么好东西,保管流水一样地往她宫里送去。到时候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得记得今儿你说的这话,看你还臊不臊!”
云荔向来骄纵异常,听她先声夺人,更是冷笑道:“便宜不便宜我不知道,可那到底是少有的福气,别人想得还得不来呢!你就好好缩你们清凉殿里去,不用来我这摆姐姐的谱儿!谁不知道你是宫里的旧人?旧人就该你这样猖狂的?不过是跟着你家娘娘早进来两年罢了,等我家小姐正经进来了,哪还有你说话的份?”
紫儿气得直颤,愈加口不择言,道:“可不是?谁家的主子有脸,谁就敢胡乱说事。你又哪里当我是旧人了?这宫里的姑娘里头,先前三公主在时,还有个惊鸿姐姐公正,好给人主持公道,可惜她又跟着洛阳公主出降去了,谁不知道如今是你一人独大?”她冷笑一声,又道:“我原是说错了,不止你一人,还有个了不得又不得了的清音姑娘在,那才是真有脸!不止太子夸她,你家小姐喜欢她,就是看在越王殿下的份上,皇后娘娘也得赏识她些,想来你们也没人敢跟她说个不字。”
清音登时紫涨了脸,正要出去骂,云荔却替她先骂了出来:“怎么不是?你也知道她原是越王殿里第一人,这会子又是我家君小姐在宫里的第一人。她要使着性子给你们脸色看,也只有你们受气的份!我本是不该算在你们里头的,可恨你们非得拿我来说嘴。”说罢,她也不理紫儿,又冲小宫女们道:“要比,也得跟同你们一般,正经从内侍省里选上来的人比!进来时原一样是奴才,进来后却不一样的命,能怪谁去?依我说,到底还是该怪你们自个儿爹娘,没生的你们好模样,也没给的你们好命数!”
小宫女们原是零零落落搭着紫儿的腔,此时听云荔真怒了,一个个又不敢说话来,相互交错着视线,只敢使眼色,不敢再回一句嘴。紫儿仍是不服气,云荔却又抢先道:“你不用跟我来争这点子脸面,宫里的份例一年一个准,一位一个数,正经的娘娘们还各按位分来呢,你们娘娘的缎子少了,干我们什么事了?难不成皇后还能拿该给主子的东西赏给奴才去?要真觉着少了,让你们娘娘来理论就是,况且我阿姐那也少了的,怎又不见她来哭诉了?”
清音听到这里,转面朝绿茵望得一眼,暗想:倒还真是将原该留给主子的赏了我些。那些侍奉太子殿下汤药的人里头,不止我得了,还有十三公主跟柯小姐,后来竟是连楚府的清小姐也得了,说是她举荐有功?每年织造上贡的缎子通共就那点子,多赏了别人,自然要少了各宫里的。那良娣娘娘连这点事都要纠葛,怨不得殿下看她不上眼,嘱咐我若没有要事,不准她随意进殿来。
这样想着,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到底没真往心里去,清音正要转身走开不听,突又听得一句最是欲加之罪的话来,惹得她登时气得乱颤。只听那紫儿道:“谁不知道清音姑娘现今可是一手遮天,那松露院的院门是她把着的,说让谁进就谁进,说是拦着谁就得拦着谁。别说我们娘娘要见太子一面不易,便是往后皇后娘娘来了,怕也得先通传了清音姑娘,看着她高兴不高兴,乐意不乐意了,才好放进来不是?”
她话音未落,便听竹帘子“哗啦”声响,今日原该在太子殿中当差的清音冲了出来。
要知端的,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