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
月圆如镜,且夜长事多,上恭殿里众姐妹尚推杯换盏,妙椋手里擎了支箭矢,还晕红着脸唱了两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妙樱听得险些从凳上跌下来,幸亏妙玑眼快,一把揽住了她,又扶着她喝了醒酒汤,她方才混沌着倒在他身上胡乱睡去。
妙椋又不肯放过妙柑,因又求她再作一曲,吓得她慌道:“有曹子建七步诗,有温庭筠八叉韵,那都是名家名手;我却是要吟扣半日,再推敲半晌,方得了这一阕,还极是不通。你再灌我,我也由得你灌,要诗要词的,那可是再没有了。”
妙玫推开赖在他身上的妙环,笑道:“我去牵头驴子来,让你骑上了再想,准有好句。”
妙柑听了,吃吃地笑了起来,扑过来抱住他道:“每回同八弟说话,总得让我实实转上好几个弯子,可恨你最爱累人!更不如说,光骑驴子可不行,你还得替我备好一只古破锦囊,我好不容易想着妙句了,也得赶紧记下,投在囊里。”妙玫笑而不言,只顾冲对座的妙桔看。
妙桔久坐不耐,早厌烦他们闹得乌烟瘴气,听妙玫虽是取笑,倒还骂得刁钻,遂也冷笑道:“去将案上的烛炬烧得一寸,再问椋儿要首四韵诗来,看她还敢不敢难为人?”这话说出口了,才觉得解气了些,只是同弟妹们拌嘴斗舌到底失了她身份,妙桔左右想了一想,还是站起身来说要走。
妙琅静听他们说话,因见妙桔要走,乃道:“三姐才喝了没两杯,怎就要走?又不是阿枢,覆没射中,又怕三姐得狠狠罚她,只好急着要遁。”
妙桔回道:“我这就去拿她,便是今儿不罚,明儿想起了就加倍罚。”说毕,她头也不回便出去了。
妙柑尚靠在妙玫身上喃喃细语,妙环歪在妙玫脚下,妙玫刚要伸手下去搀他,却听他笑道:“你们刚才那一圈,又是用典又是参故的,比射覆还难人。跟你们玩无趣,五姐姐快醒醒,起来陪我再战三回合!”
妙椋本是伏在桌上佯醉,等妙桔出去了,她才坐起身来,也不理妙环挑衅,向妙玑点一点头,指着门外,就说也先告辞了。妙玑抱紧了怀里沉睡着的妙樱,道:“五姐出去时,记得让外头的奴才进来收拾。再叫那跟着六姐、阿樱的两位姑娘进来,伺候她们回去睡,再在这里趴着,到底要着凉。”妙椋一笑,点着头去了。
一阵夜风抚过,殿外树影婆娑,满地银光。月色被筛得零零落落,妙椋踏步其上,如行在白雾其中。枝桠丛中有人在喁喁私语,妙椋好奇,偷偷听了两句,却是太子搂着见君在念:“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见君故意嗔道:“我又不是清华姐姐,不爱扮作女道士,你念这个给我听作甚?”
妙椋又侧耳听得两句,无非是“你尚未走,我已如隔三秋”云云,听得她心头渐恼,顿一顿足转身便走,暗想:阿枢个淘气的,不知逛哪里去了?等会子母妃要寻她,还得怪我欺她,灌她酒了。抬头见夜空里星辰罗布,一轮冰月挂在天边,光华皎如银,凉如水,铺在空地上汇成一片碧波粼粼的池塘子,池子里倒像是能跳出几条锦鲤。她出了神,直盯着地下看,仿佛能从中瞧出个面善的公子,他的发簪上流动着柔和的光,白玉似的面容上明眸微醉。
妙椋咬一咬牙,恨道:“你既无心——”话到中途,却似是再也说不下去,良久,她抹着泪蹲下身子,哭道:“不能休啊……不能休……”
《朱姬》
秋雨打了一夜,空气里总是阴湿湿,还夹着透骨的凉。被子几日不得晒,潮腻得像是能掐得下水来。珠纪正靠在床沿上愁着眉头,紫儿掀了帘子进来,抿嘴笑道:“您可是要起了?这件翠羽描金大氅,前些日子殿下落在咱们这了。我已细细熨烫过,要不今儿我还是拿去还了的好?”
珠纪迟疑了一下:“还是我等下去一趟吧,顺便再将前儿得的药也带去。”
紫儿一撇嘴,冷笑道:“天知道您要是过去了,她们又得骂出怎样难听的话来。您要听了,准又得哭上个三日五日,到底无益。依着我说,您还是好生养着精神,等太子殿下哪天欢喜了,您再过去看他也不迟。”
珠纪一面心烦意乱着,一面弯腰低头抬脚,等紫儿上来前替她穿好鞋袜,便垂着头道:“你不过是宽虚我的心,殿下是好是歹,是喜是乐,一向与我扯不上干系。他要哪天好了,也不会多来瞧我一眼——便是瞧,那也只能当是应酬给外人看的,到底怎样,你还能不知道?所以还是我去,他待我再是不堪,也不能真拿我怎样。我爱去就去,谅着那几个小的还不敢轻易拦我。”
等她再直起身子时,眼眶里头却渐渐渗起黑,刺痛一阵阵袭上来,要再静坐个半晌,方能渐渐缓过神。眼里微微有些发酸,她正想拿手揉个两下,又怕一个撑不住会掉下泪来,少不得还是暗自煎熬着。推了窗往外看去,秋意煞人,凉风一下子都倒灌进来,让殿中那刺鼻的药味弥漫得到处都是。
《翠君》
掐指算一算日子,已是入了阳春。春雨虽贵,可要像这般下个不停,总也不是个好兆头。方才梦到半醒时,偷听了屋外丫头们说话,似乎昨夜还下过雪珠子。
翠君照例是早起,在院子里伺候她的花儿。将花盆移开时,底下露出花白的青色,那石板冰冷,每一块都那样平滑、笔直且坚硬。风刮着地上的碎粒雪霰子起来,四处反弹,有几粒还落到道旁的泥土里,可究竟是春天,泥里已积不了雪,没几下便化了。倒是有几株晚梅还开着,疏影横斜,欹侧摇曳。
才剪了没两枝,大丫头蓉儿拿了件御寒的坎肩过来,道:“前头在叫传饭呢,打发我过来问您,您要不肯去吃,我去回复了大小姐。天还没暖透,您可别吹了风……”
翠君笑了起来,接过那柳黄羽纱坎肩,道:“不碍事。这才几步路,哪能就真这么金贵呢?”方走了两步,忽又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来,又道:“我不过去了,你还是替我去回了吧,我往古籍阁里去。”说着,她像是有人催赶着她似的,加紧了步子往院外走去。
“霍啦啦”地推开门,里头毫无意外又是一股子的书霉味。阁里除了门窗桌椅外,其下的就都是书架,各行各列,井然有序,寂然无声。翠君每回来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觉着每走一步都觉得会嗡嗡回响。看着那些远比她个子还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数不清的书籍,她就有些站不住脚头。
翠君在一字排开的巨大队列里穿梭,貌似外头的天已放晴,阳光映照着雪光,从天顶上的采光小窗里照射进来。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纱上憧憧影动,阁楼的地板也发出“叽噶叽噶”的倾轧声。她又扶了扶书架边的扶手,连扶手都“叽噶”地叫了起来。到处都是古竹简味,古卷轴味,古墨味,还有一堆放久了招惹书蠹的霉味与积尘味道。
桌上又排了几册不知是谁看过的乐府集子,她随手捡起一本来看,却是一本《玉台新咏》。她再粗粗扫过两眼,那字里行间却是格外怵目惊心:“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新人不如故……新人不如故……世上的新人心头最怕的,莫不就是这一句“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