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君下凡应天命◇月孛仙堕尘了情缘
时值六月,正是仲夏。日近黄昏时分,斜阳照在殿外的红墙琉璃瓦上,耀起一层刺目的白光。夜里泼过的雨点子早已蒸发得无影无踪,蘅芷苑中宫人往来频繁,就连掌事宫女攸伶也拿了水瓢子在地火滚烫的青石砖上洒水阴凉。
忙碌了一阵过后,她靠在中庭里那棵参天老木下轻摇团扇,那树高且粗壮,数人合臂尚抱不拢,足可荫郁蔽日。这才歇了一会子工夫,又有小宫女上来附耳说过几句,她忙跟着往月洞门外走。不多时,攸伶再搀着一个年近四十、尚仪品服的嬷嬷进门来,另一侧还有个同她一般穿石青色蝉翼纱裙的宫女。
入了侧殿,方坐定,那嬷嬷便问:“皇后娘娘差我来瞧瞧,十三公主的膝上可好了?”
攸伶忙笑道:“好些了,刚请了太医来看过一看,说是只需敷上几帖子伤药降降火,再发散发散就好。”说毕,又向里头看得一看,复道:“奴婢说句不知上下的话,公主犟着呢,又怕吃药,起先还闹着不肯给瞧腿,非得跟太医说‘没什么要紧的’。”
那嬷嬷顿时唬下脸:“那你也由得她去?赶紧领我进去瞧瞧。”
攸伶吓得忙摇摇手儿,急道:“哪能真由着她?好容易才哄她喝过药,刚躺下的,只怕这会子进去吵醒了,反倒不好。”
那嬷嬷便也不再坚持,叹了口气又道:“那我也说句僭越的话,咱们宫里也就数这两个小公主最实心!出了这种事,哪有跑皇后宫里去跪着求恩典的理儿?陛下最是忌讳这后宫里人议论朝中事,她俩倒好,还自个儿撞到凤驾前去了!”
一旁随行的宫女赔笑道:“嬷嬷说的极是,奴婢们没能好生规劝两位公主,是奴婢们的错。”攸伶便也随声附和几句。
那嬷嬷闻言,忙唬着脸呵斥道:“也不知你们两个平日里是怎么当差的?若今儿个两位公主们真出了差池,你们就是去拿十条百条命来,也是不够换的!”
攸伶二人也知她一贯雷声大雨点子小,她若真有心训斥,便不是这般轻轻巧巧的两句话。于是也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见她再责过两句后,便稍稍缓了些颜色,攸伶忙也赔笑道:“难为嬷嬷总这样帮衬我们,您是娘娘跟前极体面的人,我俩可都等着您提携呢!”
那嬷嬷果然十分得意,说:“只要你们伺候好了,我在皇后娘娘跟前一说,真要抬举起你们来,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攸伶遂又奉承她两句,再同个小宫女一齐将她搀出殿去,方才回来笑骂道:“你这小蹄子,怎的逛这来了?你们公主也好些了?”
那跟来的宫女是十二公主妙樱处的掌事婉柔,也是个极得力的人才。见人出去了,她才敢一面甩绢子扇风,一面笑吟吟道:“你也知道,我们公主素来是个淘气的,给我们娘娘不知罚过多少回了。皇后娘娘才罚她跪半个时辰,比我们娘娘宽宏多了。”
见她掩口一笑,攸伶不禁笑道:“就你胆子大,这话也好浑说的?”
婉柔也笑道:“腿上倒是没什么,就是受了点暑气,早喂她喝下解暑汤了。”一面说,一面从袖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又道:“她还让我送这番邦进贡的玉清冰凉露来。你别看它闻着有一股子的药味,抹在身上才真真显出那‘清凉’的名儿来。是我们娘娘先前赏的,我们公主说十三公主今儿陪她吃了苦头,得好好谢一回,还说她等会子要亲自来。”
攸伶赶紧接过手来,复笑道:“这会子她睡着,等会儿她醒了,我定要哄她擦上。”说着,她往内殿里一努嘴,婉柔会意,忙也压低了嗓音说话:“可恨三公主欺人,我们公主又是个菩萨,给随口说了一说,就真跑去求了。这和亲的事,外头那许多大臣联名上了书,都给陛下一一驳了回去,凭两位公主又能成什么事?”话音说到最后,又情不自禁拔高起来。
攸伶忙冲她摆摆手,再向内殿里探过一回头,见天枢侧卧在湘妃榻上,一动不动的,似是睡得极沉,方才同婉柔再轻声说下去。她一时疏忽,竟没能察觉天枢因腿上贴着伤药,觉着不适,又给适才外头的嘈嘈切切声吵醒,这会子正绞着手里帕子,睁着眼听她们说话。
天枢忆起昨日的这时分,她尚跪在皇后正殿前替她六姐妙柑求恩典。彼时的日光同此刻一般好,跪在她身侧的妙樱支撑不住暑气抖索着身子,拢住发髻的攒丝凤簪上的金珠也是一颤一颤……粉妆玉琢的面容上泛起红晕,鬓边的青丝垂下来几缕,早已给热汗浸得涔涔。
庭中石榴花照眼,青石小路上的鹅软石亮起了珠宝色,天枢与妙樱跪在石上垂着头,有殿里的太监出来劝起,她俩相视对望过一眼后,天枢仍是跪着不肯动。妙樱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金瓜子,求他再去通传一回,太监应着声去了,却终究是再没回来。
日照下的朱红色廊柱在方砖上头投下巨大的阴影,日头渐渐偏西,柱影也一点一点地偏移而过,再一点一点地没入更大的影子里,直至消失不见。天枢向殿外望去,依稀瞧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乘朱顶华盖舆轿进了对面的芳菲苑。她一面拿手揉着膝上痛处,一面暗道:也就属樱姐姐是个直肠子,还真以为若跪下求了,那六姐姐便真不用去和亲了。
膝上星星作疼,人又倦到了极处,天枢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耳畔似有萧萧风雨声,那雨绵绵地落在云堆里,却又没了声响。她双脚踏在云层上,看着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琼楼玉宇,不禁感泣:一点儿不错,这里是蓬莱,是九重天上。我竟已是回来了么?
天枢忙急赶几步,沿着河岸一路寻去,风雨凄迷中,对岸有人声传来。只听一人道:“老君请留步,小仙有要事与老君相商。”这句话恍如一道晴空霹雳,让她顿悟清醒,胸口似是堵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那个说话的人是她,是从前的她。
天枢原是司职北斗宫列位第一的天枢星君,与月孛星君一起受天帝之命下凡,为撮合天帝的长孙韫玉与雷公电母的爱女怀珠。那怀珠仙子自幼拜在碧霞元君门下习术修法,与韫玉公子本也是情投意合,谁料后来却不知因着何等缘由,她又同天枢的尊上司神紫微星君牵扯出私情来。为此,天帝雷霆震怒,一道诏书便将这三仙连同一班关联仙众尽数驱逐下界,只有等到他二人再续良缘后,天枢同月孛二仙才能重返天庭。
有雷声奔腾滚过,雨还是未停,一阵疾风又将她的话语声吹入耳来:“多谢老君赠画。今儿已不得闲,待小仙他日归来时,再到老君府上登门重谢。”
那太上老君因笑道:“无妨,星君此番下世,度脱数位仙界同仁,实乃无上功德一场。”
那天枢便点头道:“小仙这就邀了月孛星君同去南斗尊上宫中拜会。”
那老君也捻须笑道:“自是应当。此时若不去巴结南斗星君,你二人在凡间的两张面皮可要品貌不保了。”
那天枢不理会他打趣,复转身往九曜宫中去寻月孛,谁知月孛已先行下界。她忙也赶去南斗宫,到了正殿门前,下了云端,进去见过南斗星君,也未多说闲话,只求道:“劳尊上赐小仙凡间容貌,好让小仙莫要耽搁了天帝定下的时机。”
南斗星君闻言,遂命天府宫的司命星君取人形面具来,仔细挑拣过一番后,指着其中一张与天枢当下模样颇相似的面具说:“就这张好了。”
那天枢只窥得一面便心生遗憾,不免再要求道:“这张怕是太过肃容,还是和缓一些的好。”
司命星君倒也从旁相劝,南斗星君却兀自呵呵直笑:“这么个模样儿,再配上你这么个性情的人儿,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的,再没有更相配一些的了!”
天枢哭笑不得,暗想:我日常不拘言笑本是为着树立威仪,好使底下弟妹不至于太过放纵,哪里是真冷心冷面冷肚肠的了?
可惜心下再是不满,她也不好同南斗星君辩个不休,掐指算一算时辰,应是立即下凡的时候了,只得先拜别那两位星君,拿过面具向延寿司中走。她一路走一路哀叹,眷恋不舍地再赏过一回那些已赏了千万年的景致,抚过天门前的白玉朱栏,行过天河边的绿树清波,脚下飘荡,胸中悲凉:率先下界的仙友们过得可好……无故牵连受灾的几个弟妹可好……北斗宫中星君尽数皆去,北斗尊上一人可忙得过来……
那雨下得比来时更密,氤氲起的团团水汽遮住了前路,对面的水雾中又有两人在说话。只听一仙说:“您道那北斗宫里的星君都是真犯了滔天罪行的不成?只有那天权星君胆大包天,竟敢觊觎元君府上的婢女朱姬。那朱姬原是碧霞元君定给长孙殿下当侧妃的,这回让那天权星君给平白无故横手里夺了,她怎可能不闹?”
天枢一面苦笑,一面步履踽踽,俄而又听那仙再道:“元君这一闹,连带着玉衡、开阳、摇光三君也要下凡历劫。不瞒您说,小仙可是素来爱慕玉衡星君粉面秀颜的,这下子可好了,又得等上数十年,才能再同她说上话了!”
只听又一仙道:“本君可是听闻,此番一同下界的仙友中还有紫微、天枢几个上位星君。要本君说,天帝也真舍得将他们驱逐下界?若真惹了红尘俗气,只怕还得等个数百上千年,才能再修炼回来呢!”
先前一仙家便又悄声说:“这桩事就更稀罕了!您可相信,那素来冰着一张脸的紫微尊上会调戏怀珠仙子?那怀珠仙子又岂会被些个闲言碎语取笑了,就大动干戈,往天帝跟前去状告的?”
那仙君呵呵两声:“自然不信。怀珠仙子爽直得很!紫微星君又是咱天宫里的老资格了,哪里会做出这种不光彩的形容来?”
那仙人忙附声道:“您说的极是!所以依小仙的考量,应是北斗宫中,不,是整个紫微垣中仙都让哪处的仙家嫉恨上了,顺带连九曜宫中的几位也给牵连进来。那北斗星君与九曜星君两位尊上,此时可谓是失了臂膀、元气大伤哪!”
那仙君清咳一声:“你我还是莫要与此事牵扯上干系了。六道轮回之苦,可不是你我这等生来仙胎之躯能轻易承受的,稍有不慎,落得个万劫不复,可算是得不偿失。只可怜那些被牵连下界的星君们,本君也盼着他们能守住清净,早日修成归来。”
那仙人似是又隐隐约约地说了几句,天枢却是再也听不入耳。此时,她想起那北斗宫前的凌霄花来,那赭黄色的花瓣掩映在樱草丛中繁盛茂密如火焚……四弟天权正与元君府里的朱姬在墙头枝桠间喁喁私语……天枢听不分明也心知不妥,却终究狠不下心肠来棒打鸳鸯,便只敢偷偷躲到一旁的九曜宫中去,心头慌得如小鹿乱撞……甫一进门,就听着那个张口就是戏的紫炁星君正幽咽着唱:“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雨还是哗哗地落着,密密麻麻地砸在地上,敲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涡。天枢的手脚僵得麻木,脸蛋冰得冻人,连心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她痛恨自己没有本事,保不住那些兄弟姐妹……可是再多的本事,再大的能耐,也拦不住他们比翼连枝的坚决……她酸楚得想落泪,此去凡间,怕是要与他们天各一方,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流光容易把人抛……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迷津旁,水岸边乌云翻滚,上下垂直有千万丈,黑黝黝的一望深不见底。她立在津畔立得久了,倒像是要生生世世都这样立下去一般,一段又一段的梦境接踵而来,将她推到水边逼迫她赶紧跳下去。她闭了闭眼,将那张面具往脸上一遮,紧紧地抱住那轴画卷,便把心一横,抬脚赶上几步再纵身一跃——
再往后的事,她也忘记了。
整个人像是给沉在了湖底,模模糊糊的,似是能听到流水的潺潺声,俄而水声渐盛,人也渐渐醒转过来,才发现是枝头的鸣蝉正嘈嘈杂杂地乱叫。屋檐上的琉璃金瓦已灼烧得亮白如炽,那酷热的骄阳似是要将它烤得融化,然后汇成一线顺着雕花石柱缓缓流淌,就像是一股子的蜂蜜那般涎了下来,滴到地上,再慢慢凝固成一颗晶莹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