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平安皇后跪三清◇趁时机越王入京师
且说妙桔乏了一日,是夜在天枢苑中歇宿,次日醒来又恹恹着病得不轻。天枢却是一早便起来,盥梳过后往太裳殿中上学,临走时,又嘱咐攸伶等人:“她这会子还烧着,你们莫要惹她生气。等会儿她叫人了,你们就寻一点子吃的给她,切忌荤腥油腻。若她再要不好,就别理会她,赶紧叫人请太医去。她若真有个病灾,可不是闹着玩的!”
攸伶上来替她收拾碗筷,听她口吻严肃,不觉笑道:“我醒得。她任性呢,不肯叫人,我们便偷偷去请太医,就说是太子给您请来瞧咳嗽的,她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天枢一面点头赞许,一面就走,一径来至书房内,只见褚凡正端坐着看书,见是她来了,轻轻颔首致意一回,又低下头去继续看。天枢凑过去觑得一眼,原来是本《近思录》,便抓过来也翻了两三页,还暗笑:四弟性子不改,仍是爱看这等拘谨又无趣的东西。
于是说道:“所谓切问近思,本该是先有远虑,再而近思。如你这般日日锁在东宫里束手束脚,空有满腔抱负,却只能化作愤慨。遇奸佞之臣不可避,逢营私之党不可除,还总爱同我发牢骚,可见你啊,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她盈盈而立,隐隐含笑,说到尽兴时,手里便不知不觉将书搁下了。
褚凡听她随性而谈时,便坐着静静地听,也不发一言。待她说完,又见她侧颜柔和,抿嘴浅笑,笑意中又有温切之色,禁不住凝神细看,但见她身穿海棠红银绣玉兰夹衣,偏过头去,那满是玉兰缠枝的衣领上腻了几缕碎发,零零落落地散乱在肩上,应是她来时赶得急,从绾着的青丝里坠下来的,不禁亦笑道:“这会子你倒嫌我欺软怕硬了,当初你寻着那极强硬的三公主来请我时,怎的不先嫌弃着?”
天枢一怔,才道:“三姐姐却不是我求来的,那是我母妃面子大。”
俩人正说着,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今日一早太子从皇帝处见驾归来时,淋了点子雨,便未去两仪殿听群臣进讲,要褚御史去代劳听政,再检些要紧的折子带回来。褚凡闻言,忙起身前往,天枢顿觉无聊,又不愿独自念书,只得先去松露院中探望过一番后,又早早地回了蘅芷苑中,正巧遇上妙桔起身,便一同再用些糕点。
因昨夜两姐妹推心置腹过,相互交了心,这会子心里头早没了芥蒂,正商议回头管事的嬷嬷来询问绿萼之事时,盘算该如何应付打发。
妙桔先道:“我宫里那几个奴才伶俐着呢!昨儿晚上瞧见我生气,又打了人,再捆了六丫头跟前的几个老货,一个个都不出一声气儿,连个情也是不讨的。可那背地里头,这些各宫里的老嬷嬷都是些相互通气、扭成一股的霸道势力,若皇后宫里的人问起来,不止她们要扯谎,连娘娘那的老尚宫只怕都要帮着遮掩。”
天枢点头亦道:“听你一说,我倒是不怕她们会露出马脚来。况且,我思量着皇后娘娘心里也有点子明白,我们是为六姐姐脸上过不去,所以才小有隐瞒。再说来,娘娘也不会让我母妃跟林娘娘脸上过不去,到时候揪出几个领头的教训一通,也就丢开了。”
妙桔也笑道:“你说的是。六丫头如今可是顶顶要紧的洛阳公主呢,任是给谁没脸,也不能叫她没脸了去。绿萼既是偷了我的东西,我又不去声张了折腾,谁都要盼望这事赶紧过去了,大家都好安生。”说毕,又吃了茶,她仍觉着脑仁上突突地疼,身上很是不快,又要强着不肯见太医,便起身要告辞。
天枢听说,便也不强留,只吩咐攸伶送她回枫霜院中去,再悄悄说:“太子哥哥整好也病着呢,你让他那的太医就装作是路过的,请个安,顺便也好请个脉。”攸伶一点即通,忙搀扶着妙桔出去,又将天枢教的照做了一遍,妙桔果真不好再推辞。
过了几日,事件稍稍平息过后,洛阳公主妙柑便领百名宫人、置百样珍宝、携百种药材,在送亲使七皇子妙玑和西夷迎亲专使阿部扎的护送下,一路浩荡,出了长安城。那一日,百官殿堂朝贺,百姓夹道欢送,妙柑与众兄弟姐妹依依惜别过后,又去太后、皇后跟前磕头辞行。临行前,林婉仪又少不得要抱着她痛哭一场,哭得皇帝心里都泛酸了,只得狠着心肠催她赶紧上车。
那时太子依旧病着,朝中诸事皆由八皇子妙玫代掌。那妙桔却又重返闭门谢客的孤介脾性,任谁来也不见,也不出去见任何人。天枢心挂太子病情,虽知他仙胎转世,皇天庇佑,不应有这样大的灾祸,但心头惶惶,终日不得安,每日在褚凡处听完课后,便寻着由头来松露院里殷勤探视,引得皇后也对她夸赞不止,连说她:“是个懂事的,我瞧着,宫里这些孩子里头就属她最有手足情谊。”
又一日,午后晴暖,天枢从书房里出来,竟见右侧枫霜院中空荡无人,那些宫娥宫监们都穿梭在院外,扯花的扯花,砸瓶的砸瓶,一时间玉碎如屑、残红凋零,惊得她忙拉住一个宫女问出了何事,这才听她转述妙桔所说:“既是我的东西,这会子便是不要了,带不走了,那也不能让旁人得了去!都得要毁了、砸了的才好!”
天枢想这话确是妙桔一贯风格,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说出这样子的话来,倒也不惊不慌,只央求她们将名贵罕见的偷偷留下,暂且搁到她蘅芷苑中去,过几日等妙桔走了,见君回来时,再搬回来,便也不至于让这一座大好院落尽数毁去。
这样子每天在太子跟前递茶送药,连那些宫人们都尽心不到的地方,天枢也都一一问过太医,求证可行了,再亲历亲为地照应着。本想太子会一天天好转起来,谁曾想直到九月都要过完了,他还是丝毫不见好,这又将皇后与太后的惊恐都吊了起来,每日都要遣上宫里的太监来问个三五回。
天枢见整个太医署里大夫郎中、各级医效齐聚会诊,仍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不禁也慌了神,便偷偷求着妙玫帮她递信给清华,要求楚家姑姑进宫来。那姑姑精通医术,又兼擅长制药,技艺应是能远胜那首席医官的,却不料她盼了好几日,只盼来清华一句:“家母云游四海,不知去向。”如此推托,也是清华一贯风格,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天枢苦无他法,只得更为尽心侍药。
这一日晌午刚过,天枢方从学中归来,见蓬莱宫外严严实实围了一众带刀的侍卫,忙问:“这是做什么呢?出了何事?”
有小太监恭敬回:“据太医说,未正时太子喀了血,满襟子上都是的,连皇后娘娘都惊动了。这会子娘娘正往三清殿里为太子祈福,又令太裳殿里的奴才一个也不准出去说嘴,所以派了侍卫大爷们来看着。”
天枢蹙眉,见那天日如淡水,白惨惨的无甚光辉,挂在碧空上孤零零一圆,有青云遮过来,便转瞬间消失了形迹,只得再自怜数声。又进去看过一回那太子,见他魂若游离在九天,身子时冷时热,抓了御药房特制的汤药来,一帖帖方子用下去,仍是毫无起色。
天枢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新换的丝绸锦被,再端了药粥来要喂,一旁的宫女忙上来接了过去。天枢也由得她,只说:“这会子已过了秋分,时日渐短,天气却又是阴晴不定的。你好生伺候着,话不必多说,事抢着多干,便是娘娘要骂要罚,也只管先忍着。他这一日拖过一日去,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也总有对得起你尽心的那一日。你若起了旁的心思,懈怠了差事,回头真要追究起来,凭谁也救不了!”
那宫女正是清音,她并未跟云荔一般回楚府中去,而是选择留在宫中伺候太子。此番太子病重,她算是出力最多的一个,太子也是待她比别个宫女不同,要更为亲厚些。此时听天枢教训着,忙执了勺子一面慢慢喂粥,一面哽咽道:“公主的话,奴婢都记在心上呢。奴婢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太子殿下待君小姐身旁人如何态度,明眼人都瞧得见。我既承了恩,自是要打叠起十分的精神来。”
天枢苦笑,伸过手去帮她扶着碗,听她再道:“奴婢夜里守着时,总听殿下迷迷糊糊地叫君小姐的名字。一回两回的还当是梦呓,这成夜成夜地叫,叫得奴婢心上的肉都要剜下来了!也不知能再叫得几日了,要是公主能有法子给小姐递信,那便催她赶紧回来吧!”
天枢听了心头一震,差点也要掉下泪来,又情知在她们面前不能示弱,只得再强撑着,勉强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话哪能乱说的?若是让外头人听见了,当心抓你去诏狱里关着,再打你几十板子!”
清音吓得寒毛林立,再也不敢多言,天枢苍白着脸往殿外去催热水,水尚未来,却只见天上的青云已散了开去,阳光却逐渐耀眼起来,铺得地下的青砖上满布金辉。那石砖上的夔纹龙饰栩栩如生,像是要从砖上窜起来张牙舞爪似的,唬得她忙掉转眼去看院外。已近申时,对面的枫霜院依然院门紧阖,与这头似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两不相涉。
忽然,正殿外宫门大开,有个太监品服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天枢出声问话也恍若未听见一般,只管急匆匆往枫霜院中去。院外看守的侍卫验了他手里令牌,将门开出一条缝来放他入内。天枢微微皱眉,沉吟不语,过了半晌又见他出来了,忙也招过一个小太监来:“你去跟着他,看三公主那怎么说。”那人应着声去了。
未过多时,派去的人来回话说:“皇后娘娘跪在三清殿的事让其余各宫娘娘都知晓了,这会子也一并往那陪同祈福呢。八殿下却说,几位娘娘身子骨都不好,跪久了怕出事,可他又不好亲自去劝娘娘,只得遣了人来求三公主救场。”一语未了,果真又见蓬莱宫门次第开,妙桔的华盖顶朱轮七宝凤辇抬了进来,依稀又见有个身着玄色闪金如意长裙的女子上了辇,一声悠长的吆喝过后,便给抬出了殿门。
天枢放下心来,这便折回内殿中去,房内寂静无声,半空中却突地响了一记惊雷。天枢遥望天际边的阴云变幻,那彤红的斜阳才落下去没多久,就有风雨卷了过来。不一会儿,整座宫城都给那千丝万垂的雨线侵蚀了去,窗外殿宇上的水帘子顺着斗拱檐端倾泻下来,远处的楼台殿宇也给模糊得瞧不分明。
至黄昏时,太子半梦半醒着又喝过一回药,躺下了便再不言语。天枢见他平息了些,就想得个空坐一旁好看书去。这寝殿是由半镂空檀木隔的两进叠间,殿外设了煎药炉,由宫人轮值看守,隔着一层纱帐,顺手处就摆着书案。
这厢她在帐外念书,那厢又倏然听得内帐中人翻来覆去,又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不由“哎哟”一声,忙招了宫女一同到床前探他鼻息,又见他面红耳赤的,天枢摸了摸他额头,又握一握他手,急道:“二哥哥哪里不适了?”
太子嗯了一声,也不作答,却亦是攥紧了她的手不放,口里唤见君的名字,吓得天枢忙道:“二哥哥,是我,我是阿枢啊。”床上人又不唤了,安静地躺着,额头鬓边满是虚汗,急得天枢又与清音道:“再去叫太医来……二哥哥,且松松手,等我去剪个烛花,剔亮了纱灯,好瞧得仔细些。”
她这样一说,便有吓昏了头的宫女反应过来,取了铜剪子来挑了灯芯。殿内骤亮,又有人捧过热手巾来伺候太子擦了把脸,再将冰袋敷在额上,方才好转了些。天枢坐立不定,就等着太医赶来,入了夜后,外头甚凉,呼啸着的寒风扑打在窗格上,咔咔作响。天枢等得腿都酸了,只得先在门前高凳上静坐着,拿绢子擦着手里津津的冷汗,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给那风给吹得冻住了去。
焦心劳神了半晌,这才有个宫监匆匆前来,天枢心头一喜,正要展颜询问,却听那人跪下禀告:“皇上宫里打发人来传话,说越王殿下已入了京,正命他往宫里赶呢。只怕这会子已在宫门口了,只等下钥前进宫来,还说进来了头一个便要见太子殿下。”刹那间又有一道电闪划过,如天枢唇边刚绽起的笑意那般,坠在那如瀑的大雨里,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是:相思多病,平地生雷。更值清寒风雨夜,秋风秋雨愁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