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嫌隙天枢提旧事◇忆愁苦妙桔诉衷肠
话说天枢听闻绿萼身后那般形状,心头大恸,捂着绢子又大吐了一番,直将胆汁苦水都呕尽了,才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耳边又听妙桔暴跳如雷地痛骂绿茵,身侧的攸伶一面抹泪,一面放下痰盂,再替她捶着背,不禁暗道:常言道,生死有命,各人有各缘法,却不想我竟如此看他不穿。
见妙桔犹要叱责,天枢忙推开攸伶坐起身来道:“三姐姐快别说了,我只问一句,这事除了两位母妃同你宫里嬷嬷之外,可还有旁人知晓?若有,可定要想法子堵了她们的嘴,不能让人传到皇后娘娘耳里去。”
妙桔强忍着心头怒火,道:“身子是嬷嬷一人验看的,验完也只禀告了贤妃娘娘,连婉仪娘娘都不知晓,更不用说让六丫头知道了。只是我宫里带来的人皆是帮着善后了的,这会子想要推说不知,只怕也难。不过我胸中自有计较,决计不教她们去外头搬弄口舌。至于你苑里的人……”她扫过绿茵几人一眼,再道:“怕也是想说不晓得也不成的了。”
天枢放下心来,忙道:“我会命她们看牢了自个儿嘴,不去外头乱嚼舌头的。只是绿萼姑娘这事极是麻烦,不知该怎生瞒过去的好?”
妙桔横了她一眼,冷笑道:“姑娘?她还姑娘?”见天枢咬着唇不语,便也作罢,遂道:“要想蒙混过去,倒也不难。先前我不是说她偷了我宫里东西么?昨儿个晚上我寻首饰,发觉少了颗二哥哥送的夜明珠,遍寻过后不得见,就往那芳菲苑里问着。谁曾想那绿萼说话支支吾吾,给我瞧出疑点来了,她又紧咬着不肯松口,我打发人去她房里搜,一搜竟真搜了出来。那会子她倒急了,夺过那珠子就往口里咽,还当能逃过一罚,谁曾想将她自个儿给噎死了。今晚的事儿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我讲得可对,程嬷嬷?”
她这一席话信口说来,半点不改容色,说得那躬身在侧的那老嬷嬷忙赔笑着道:“公主说的,自是对的。明儿个皇后娘娘问起来,也是这个说法,半个字都不兴改的。”妙桔闻言,方冷哼着点过了头,再盯住天枢,问她可再有意见。
天枢心里将那套说辞翻来覆去斟酌过几遍,虽觉着小有漏洞,但终究是不过不失,倒也勉强糊弄得过去,遂也点头称是,又道:“三姐姐说的是,你叫人剖了她肚子取珠子,倒不是真为着那点子不值一提的财物,只是为着要还生人一个清白,亦是为着给死人一个体面罢了。明儿个到了皇后娘娘跟前,还得赞你做事有分寸,不冤枉人,也不轻易施恩于人。”
妙桔见说,知她有心附和,遂宽下心,又嘱攸伶再去取过祛寒压惊之物来服侍天枢,待天枢全然平静过后,方叹道:“我诓她偷了东西,那也只是损她小德,虽还是难听了些,到底是罪不致死的。她如今偏死了,又未留得个全尸,保不齐皇后娘娘听说了,还得怜她平素当差稳重,这回不过是鬼迷了心窍罢了。若是真将那成形的胎儿禀上去,再真大动干戈地追究起来,试问这宫里有几个男人?能与她私与的又是哪几个?贤妃娘娘跟前的四弟与七弟只怕脱不了干系吧?!”
天枢吓得惨无人色:“怎可能会是四哥?四哥可是六月里便往南诏去平乱的!还有七哥,那更是没可能!宫里谁人不知他最是规矩守礼,待那些宫娥俱是不假辞色。”
妙桔听她尚要分辩,又处处维护那两位皇子,却也不禁怒从心来,哂笑道:“你可莫要忘记了,那绿萼可是三个月的身子,若四弟要赶,那还整好!至于七弟,宫里谁人不知他最是规矩守礼?那又谁人不知他恋着那楚新华小姐终日苦苦纠缠?”
天枢听得她如此说,也发作道:“三姐姐这会子巴巴儿提这些,又是何苦来?你我二人皆是他们姐妹,他们的体面便是咱们的体面,哪有你个当姐姐的去玷污自家兄弟名声的道理?”
妙桔自大半夜给绿茵吵醒,又一路至芳菲苑中打点,再往蘅芷苑中来探望天枢,本是急得心头焦火,气得脑仁生疼,一肚子气早已无处可撒,这会子正要往天枢身上泼:“六丫头宫里那清韵跳井时候,你跟我急得跟个什么似的!这才过了几月?那绿萼不是你欢喜的好人才么?这会子怎又不拿她当人瞧了?”
她素来不是能忍耐的脾性,此番动气又恰在当头,遂是将些本该避讳的话也都漏了出来:“不是四弟七弟,那还能有谁?太子哥哥会往她芳菲苑里乱逛着寻丫头?八弟更是没可能,这含凉殿他怕是连进都不曾进过几回。难不成你还要赖说是父皇?那宫里谁人不知父皇这些年只宠一个楚静妃,除了落叶斋,旁的殿里是再不入的了,更没可能瞧上那小蹄子!”
此言一出,吓得随她而来的几个宫人纷纷劝解,连道:“公主,这话忌讳,说不得啊!”
妙桔将手里玉盅狠狠地掼在地上,恨声道:“他既做得出来,我又怎么说不得了?”
天枢见她越发不堪,禁不住也冷言冷语起来:“三姐姐竟还与我提清韵?我已问过,清韵与绿萼本是大哥哥宫中人,三年前入宫时还是分在未央殿名下的。想来你早与她二人相识,她们也早知你与大哥哥的底细。那会子阿枢尚小,不知礼数,也不晓得那些个有的没的,只知道大哥哥后来封了越王去了东郡,三姐姐便做主将他宫里旧人皆送到各殿去。”
说到此处,她故意停上片刻,又将攸伶递上来的姜汤一饮而尽,方才续道:“前几日我往内侍处查了档,光我认得的人里头,便不止她两个。还有个清音姑娘去了君姐姐那,其余殿里也还有些,就连我这的绿茵也是一样!倒不知我还有这等荣耀,能入得了三姐姐青眼!”
天枢心存芥蒂,不免言语有失,这话让妙桔听到耳里,自是另有一番涵义。天枢的脸上煞白得吓人,妙桔却是面红耳赤的,俩人相互瞪视,皆不相让。殿中悄无声息,只听得到殿外“嘎嘎”的寒鸦叫,忽又传来两声犬吠,唬得攸伶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心知本应识趣,忙道:“奴婢们告退。”说毕,她领着绿茵等人匆忙退出,连托盘里的药碗也不曾撤下。
那越窑青瓷莲花碗的碗底凝结了一层残余的药汁,粘稠稠的,如干涸的血一般,教人瞧着心惊肉跳,天枢眼前更是一阵又一阵止不住的刺痛迎袭而来。殿中只剩了她二人,妙桔便移座到她床沿边,刺探她的面色反应,见她很是局促不安,只道:“今儿个你既说了,我便讲与你听。再过几日,我便要出宫去了。”
天枢心里一紧,忙问:“又是怎的了?好端端的为甚要出宫?”
妙桔却是点头直叹:“你这妮子,方才还同我赌气呢,这会子倒又不舍得我走了?”说着,她抽出白绢来替天枢拭了拭鼻尖薄汗,遂再道:“我虽给皇后娘娘养了这些年,可你也知道,我的心思总还是想着我母妃的,是以总盼望着她能早日来接我去封地上。前几日,东郡遣了人来说大哥要来领我去,皇后娘娘心里虽不乐意,可也还是允了。”
妙桔与太子皆为越华妃所出,却自幼记于皇后名下,又在皇帝跟前教养多年。她虽比众姐妹多得荣耀,但多年来母子离散,自是别有一番愤怨之情。故而平日间多喜怒无常,又兼性情暴躁,待下严厉,宫中人多不喜她行事为人,她亦是一派全然不在意他人所想的态度,仍是我行我素。
天枢知她心苦,遂平素若有言辞刻薄之处,亦多忍让。此时见她说及母妃长兄,双颊嫣红,桃腮晕染,竟是极惹人怜的小儿女模样,自是要叹:再怎的要强,她也只是个十六七的小女孩儿罢了。能有多少心计?适才恐怕真是我错怪她了。想到此间,更是伤感,真恨不得能潸然垂泪下来。
妙桔见她泫然欲泣,慌道:“我还没走呢,你倒先哭起来了?”又拍了拍她肩,笑道:“你刚才说得没错,那些人都是我往各殿里派去的,只是这些年过去了,她们也都早不拿我当主子瞧,一个个见了我,倒跟恨不能不见似的,让我也烦腻了。你不提,有些人我还差点儿就真忘得一干二净。”
天枢面上一红,暗地里握了握贴在身上的那枚虎符,定了定神,想过一想,才道:“往日见你比旁人更为提防谨慎,如履薄冰,也总要见你打骂宫里人,又动不动撵人走,这回竟是连惊鸿都赶去六姐姐处了。我觉着,那皆是因着你不信他人,太过疑心所致。如今都要走了,倒不如卖个人情……”
妙桔连连摇头:“罢,罢,罢!你不用来教训我,我心中自有分寸。”
天枢忙再劝:“不是我故意说这些话来气你,我也只是盼你知好知歹。赶明儿你走了,也好教留下的人能记得你一番好处。你便也当是替太子哥哥积福吧,你这一去,便只剩了他一人在这宫里,皇后娘娘虽疼他,却也只是面上,隔着层肚皮呢,能好哪里去?”
妙桔怔看她半晌,方道:“怪道太后娘娘常提你,说莫要看你人小,却是个说话明白、心里又有见识的人儿。”见天枢娇喘吁吁,已是累得掌不住,便伸过手来扶她躺下,再脱了鞋也卧到她身边,再道:“我如今要告诉你的话,你听过了,也要当作没听过一般,全当它是见不得天的东西。明儿个起了,再别提起此事。”
天枢困得眼皮直跳,却让她这话勾得睡意全消,连问:“什么话?三姐姐快说给我听听。”
妙桔眯了眯眼,又揉了揉眼眶,才道:“多少年了,我还是总觉得那一批又一批换来的人里头,混着不知谁派来监视我的人。早先我也当是自个儿疑神疑鬼,后来日子长了,才真察觉确有此事。”
天枢嘴唇微动,妙桔忙止住了她,再道:“我这话并非空穴来风。你听我说,我这几年总是寻着法子就往宫外递信的,那些信里头的话自然有真有假,但不外乎总加一句,‘盼迎儿臣归’。那些信送到我母妃手里,皆是给人开过封的。你要知道,每回我遣出去的都是不一样的人,却回回不落,我也拷问过几回,终是不得其法。”
天枢惊疑不定,半晌方转过神来:“你这是私通外藩!竟还是在父皇眼皮底下干的!你究竟有几个胆子,在心知有探子监视你的空挡里,还要一回回地往外头递信?”
妙桔气得直打她手心:“什么外藩?!那是我母妃!那也是你大哥!”她闭了闭眼,蹙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眉心里扭成一团结,一耸一耸的,像是在纠结些极难考量的事。天枢知她是个心绪愁乱之人,多思多虑,忙给她抚平那纹理,才听她又道:“若不是我母妃多照应着我,为我撑腰,你当父皇疼我,皇后怜我,宫里人敬我畏我,都是因着我是个可人儿?若不是母妃与大哥多方斡旋,只怕这会子要嫁去蛮子地上的,排序着来,那也该是我了吧!”
天枢一愣,旋即恍然:“也对!我还奇呢,不是你,也不是五姐姐,居然偏偏挑了六姐姐去。”
妙桔冷哼一声:“我有越家势力,五丫头有文家作后盾,这等好事,自然得轮着六丫头去!她也怨不得人,要怪也只能怪林家无权无势了!”
天枢暗道:这道理虽不公,却是天上地下通用,亘古未改。
妙桔无精打采地翻了个身,倦意涌上来,话也越说越轻:“我这条命,可得是实打实捏在自个儿手里的!可不能凭他们做主了去!想让我嫁谁便嫁谁?想都别想!我可是等着要出宫去……去落叶城里见笙二公子……他若见了我,非得吓一大跳不可……他要我安分守己的,我偏不,总不能让他省心了去……”话音断断续续,渐不闻声。
天枢却给闹得再也睡不着,只顾往里侧靠了靠,静静地想着心事,又听她没了动静,忙再推她一推,妙桔阖着双眼眼皮微颤,嘴里咕哝了两句,便再也不说了。天枢又是好笑又是犯愁,忙起身唤攸伶进来,让她去跟妙桔带来的宫人们说:“三公主今晚在这躺下了,你们要去要留,皆自便吧。明儿个一早,自会梳洗妥当了送她回去。”
攸伶听了,便出去将这话转述一遍,那领头的程嬷嬷遂叫两个小宫女留下,陪同蘅芷苑中的值夜人一处看着,再领着其余人自回不提。若要追究天枢可有再问妙桔那虎符之事,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