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妃子赈灾南诏◇洛阳公主和番西夷
因着天枢就学之事,太子命设讲席于太裳殿之东,将一间小花厅改作书房,花厅上有一匾额,额上题着“澹泊宁静”四字。天枢进门一看,只见槅架子上磊书叠册,壁墙前的槽子里嵌着各式古玩器皿,遂往芭蕉绿叶槅上取过笔砚来,因问褚凡:“先生今日讲哪册?”
褚凡愈加冷笑道:“依礼,公主应读《女论语》。”
天枢眉眼未动:“有尚宫教过了,先生改一册吧。”
褚凡扭头气道:“臣以为,公主早已自学成才,朝中诸同僚仰慕公主盛名之人众多,何苦非要为难小臣?”
天枢提过案上贡茶壶来自斟一杯,道:“先生这样子说,倒教我惶恐了。不过是想请先生每日下朝后来这厅里坐坐,教我几句诗书便好。旁的时候,先生直管往太裳殿中同二哥哥议事,我自不会拦你。”
她素来平淡恬和,几时有这般尖牙利齿过?皆因关心则乱,一心直想着要盯牢了这天权君,不教他与那冯良娣再起纠缠,因又说道:“太裳殿中事多人杂,后有松露、枫霜两院宫眷来往,旁有清凉侧殿姬妾幽居,先生莫要随意走动。真出了什么差错,不仅我担待不起,连二哥哥也得正经没脸。”说罢,又替他也斟了一杯茶,再道:“周公尚有恐惧流言之日,先生也请自重身份。”
褚凡知她心思,心有悔意,却扯不下脸来赔罪,偏又语带嘲讽:“公主高才,有许隐士遗风。”
天枢也冷笑道:“那许由也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假清高罢了。颍川之水若洗不干净他耳朵,他又待如何?”
褚凡心神亦乱,且都转向史书上来:“古名士之高洁品德,又岂容质疑?昔有伯夷、叔齐首阳山采薇,誓死不食周粟,只为守得‘操行’二字。”
天枢挑眉:“先生也知操行?”
褚凡气得面上一阵红白,天枢心知造次,只得歉然道:“《伯夷颂》中亦有说:‘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我以为,先生崇尚二士‘特立独行,不顾人之是非’,自是有一番风流气度,但世间诸事亦有不得强求的时候,他二人虽不食周粟,却还是要食周薇的。先生朝中为官,胸襟抱负未酬,何必为这一点子的瑕疵自毁前程?”
褚凡喜她论起学问时的模样,也笑道:“韩夫子底下还有呢,你怎又不念了?”
天枢只管老着面皮,道:“我可是惯来断章取义的,书上的典故皆拣着于我有利的记,其他的一概视而不见。你要我念出下头几句,可是要诓我打自个儿脸呢?”
褚凡见她一面说,一面撇嘴,神态倒比先前见过的几回生动许多,且不再面露愁容,不禁也是一笑,心头忙又暗叹唐突,遂转过脸去打量厅中陈设。那正中央悬一匾额,上书“知明行笃”,两边挂着一副对联,写道是:
俗士休笑采薇士,庸人莫嘲洗耳人。
九月重阳还又到,满城风雨迫近,极目望去一片凄迷。天枢此生不知为何,唯独惧水,想来是她当年坠落迷津时落下的心病,是以见了雨点子连出门都懒懒,只往太裳殿中就学,别处一概不去。这几日天又凉了些,攸伶见天枢回屋添过件杏色玉兰缠枝长比甲后,又坐在书案旁习字,忙道:“才从褚先生学里回来,哪用得着急这一点子的工夫了?”
天枢却道:“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我慢慢磨着,你要赶着去同婉柔她们玩儿,只管去就是。”
攸伶脸上一红:“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你这样惦记。”说完,取了只方绣好的荷包往他殿中去。
天枢等她走了,才悄悄将藏着的书函取出来看过一遍。那信是清虚命人来转交的,接着时褚凡正同她就朝中阿党相为之弊争执不休,可巧云荔进来,因说是齐二公子所托,惹得褚凡更是对她起了狐疑。天枢直叹这丫头好生不会瞧眼色,便接过来掖在袖里,此时一看,上头交代了见君与新华出行之日,还问她可也要送行。
这些日子她日日听褚凡在太子跟前议论国政,故也知今年南诏的旱情委实来势凶猛。开春未过多久,云岭之南持续数月未曾蒙获半滴雨露,转眼间万顷作物颗粒无收。至仲夏,南诏首领作乱,皇帝遂命贤王出征平叛,不过半月,彼处已是满目疮痍,饿殍遍地。
思及此,天枢不由暗叹:父皇当初急着要将四哥遣去,又是何苦来?这会子倒又让白太师同新华小姐前去祈雨赈灾了,若早的一刻,怕不是能免了叛乱之祸?
这般闲中生闷,静中思动,心内竟是一日比一日不得自在起来。霜降那日,好容易才算是敲定了主意,偷偷求着文贤妃放她出去送见君。攸伶替她装扮成一位俊俏公子的模样,悄悄跟去,因有太子领着,倒也一路无阻。至出使行驾前,百名术士森罗密集,左右侍卫皆佩刀肃立,其后又有黑压压一片元从禁军,皆能骑善射。但只见军容谨严,绵延迤逦,虽有千军万马,却只听得见马匹嘶喘,不闻人声。
新华一马当先而来,英姿勃发,后有东宫左右卫率相随,见着太子众人,忙飞身下马,抢上前来笑道:“末将叩见太子殿下,叩见十三殿下!”
话音未落,身后又有一匹胭脂马上传来“嗤”的一声,正是见君策马前来。她肩披雪青羽毛缎斗篷,一面解着颈上如意长穗丝绦,一面揉着眼儿对太子道:“该让三姐姐管管你们了,你竟连阿枢也敢私自带出来?”
太子笑指着她,也对身旁的八皇子妙玫道:“你们瞧瞧,连她也笃定你三姐能来管教我,可算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妙玫微笑道:“表妹淘气,又是给清华表姐惯坏了的,你养了她这些年,还会不知她脾气?”
才说着,其后又有一匹乌雏良驹长嘶奔来,清华跳下马来卷起长鞭,随意向后一掷,自有随从侍卫屈膝接牢了,方才退将开去。她冷着脸,先将手里折扇交与见君道:“这破月扇你且收着,可莫要教旁人知晓了。”
新华凑过脸来取笑道:“我已经知晓了。”
清华轻哼一声:“你是旁人?”新华一笑,遂也解了领口的碧绿珠串,替见君戴上。
见君面有赧色:“好端端的,你们这是作什么?我一路跟着阿姐就是,难不成还有虎狼来叼了我去不成?”
太子劝道:“两位姐姐都是为着你好,若你路上真有什么闪失,也好凭着楚府信物往各州各府求援。南诏如今兵荒马乱,盗贼横行,连朝廷的军队都是拿他们没法子的。”
说罢,他俩又拉着手往僻静处窃窃私语,天枢瞅着欣慰,清华却是脸都绿了,偏过头来同天枢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因问她道:“你怎的跑这来?”又道:“这几日虽接接连连许多事儿,可也不是故意将你忘了。只是听说你平白无故地请了个先生,便想着不要耽搁你功课才好。”
天枢不以为意,欣然道:“清虚君邀我来的。”又左顾右盼过一回,却是全然不见人影,不禁要奇问:“若不是他将我招惹来,我哪里真有这兴致出宫?成日里同我天权四弟斗智谈政,早已是后继乏力。他倒好,干巴巴地哄了我来,自个儿却不知跑哪里逍遥。”
清华点头道:“可见他是你的克星。他适才已来转悠过,又说不愿见太子,这会子早不知往哪处去厮混了。”天枢不由大失所望,至新华与见君离去时,也一直是闷闷不乐的。太子见她郁郁寡欢,偏又以为她也是离了见君心头不爽,便过来拉着她共诉苦情,惹得天枢啼笑皆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长安城外太子诸人正送前往南诏的行驾,太极宫中又有一道恩旨赐到芳菲苑中,册六公主妙柑为洛阳公主,受封汤沐之邑。她是出塞和亲之身,这样的封号与封地不过是虚名罢了,故而皇帝开恩,特以东都洛阳为号。
虽不过是个虚名,却亦为众人羡妒。据传,三公主妙桔闻讯便极是忿恨。她一怒之下,又将原芳菲苑中宫人尽数遣回,也要她们随从洛阳公主和番。就连她平素颇为仰赖的宫女惊鸿,也被她以皇后凤谕在先、不敢违抗为由,一并驱入芳菲苑。那惊鸿在枫霜院外跪了三日,见妙桔仍心意不改,欲哭无泪,苦告无门,遂只好忍着羞意往妙柑处来。
索性妙柑心善,倒也不加为难,只命绿萼带她下去领个闲差。那绿萼亦是个心胸开阔的,自知已是天枢苑中人,却对妙柑日后光景极为关切,且知惊鸿是个当差上谱的,便也不计前嫌,将妙柑平素喜恶一一相告。惊鸿感佩其以诚相待,便也益发上进上心,在妙柑跟前侍候了几日茶水,皆是举止得体,办事老道,倒得了妙柑几声赞赏。
想她往日在妙桔宫中时,何曾有这等心境?那赞声方落地,她便已泣不成声,倒唬得绿萼忙上前来替她擦去两行泪。
那册封诏书下来没几天,这日天枢下课归来,才一进门,竟见那绿萼直挺挺地跪在她殿中,绿茵与攸伶一左一右,俱是从旁苦劝不止。天枢惊愕,忙问她:“姑娘这又是何苦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会子再让我去娘娘跟前辞了你,放你跟着六姐姐出关,岂不是让那些个嘴碎宫人瞧我们脸上无光?”
绿萼用绢帕捂着口鼻,双肩耸动,抽泣了半日才道:“请公主屏退左右,奴婢有句要紧的话要与公主讲。”
天枢忙使眼色令攸伶带小宫女们出去,又请绿萼坐到榻前小凳上,方才听她娓娓道来:“公主也晓得,奴婢原先不是伺候六公主的,奴婢本是越王殿下宫中人。三年前,自越王殿下去了东郡封地,奴婢才到芳菲苑里掌了事。有一件机密物什,奴婢一直要跟六公主禀告,却总是要么不得其时,要么不得其法。再后来,六公主又给定了和番西夷,是个不管事的闲人了,奴婢便更不好开口。这会子奴婢实在是没了法子,幸而有公主您在,奴婢便将它交与您吧。”说毕,她从凳上站起,跪到地上,双手捧过一件精巧物来递与天枢。
天枢举目一验,登时心口凉了半截,怔了半天,嗳唷了一声,便问绿萼:“这是你几时得的?可是前儿得的?还是三年前就得了的?”那物什不是其他,却是一枚玉璧虎符印信,正是东郡越王封地上调遣那十万越家军所依凭证,上有仙鹤图腾。
绿萼捂着通红的眼道:“不是越王交与奴婢的,是越王临走时托给清韵姑娘的。如今清韵姑娘没了,这虎符落到奴婢手上,成了那烫手的山芋。奴婢虽不晓得这宝贝是作什么用,却也还是知道必定是个要紧的东西,这会子到了公主手上,奴婢也安了心,这就告退了。”她重重叩过一个头,就要起身出去。天枢眼睁睁地瞅着她往殿外走,天边的晚霞已翻滚得渐渐褪了色,灰重的铅云沉沉压下来,将她一条孤零零的长影全部没入金碧殿宇的阴霾之下。
因入夜时下过雨,天枢又犯了嗽疾,攸伶便命将每日的份例菜撤去,另寻小厨房做了白果粥来给天枢润肺。至夜里,天枢正卧在床上苦思,一面琢磨那绿萼话里避重就轻的地方,一面暗恼这丫头的说辞只怕并不属实。
这般睡来,自是睡得极浅,半夜里忽听绿茵在外殿嘤嘤哭泣,吓得她忙传小宫女领她进来问话,才听她回说:“我阿姐没了。”天枢当即将胃里汤水皆呕了出来,慌得绿茵又哭又叫唤,还命人出去寻太医。
只听底下站着的小宫女道:“这会子太医院哪有人?即便是有人,那也要先去瞧那哭昏了的六公主,还有那一根绳子吊在画梁上的绿萼姐姐。”
天枢摩挲着身上浸透了冷汗的寝衣,慢慢说道:“不忙,我不要紧,你们暂且退下去吧,绿茵去给我另拿一件衣裳来。”她一面说,一面牙关止不住磕碰,满心俱是寒意,一时只觉泼天的悔恨一齐袭上眉来,眼前一黑,便昏沉着倒了下去。那殿角铜漏里的流矢如云牌叩响的丧音,标时的箭尖转到子时,“喀喀”地发出一串细微的响声。
绿茵正吓得丢了魂,忽闻殿外一阵又急又赶的脚步声,忙回头一看,却是攸伶肃穆着脸一口气冲进来。她先责了绿茵一声:“我才走了没两刻,你就引得公主这样,倒不如也让你一脚蹬了去!”绿茵噤了声,只敢随她上来侍候天枢擦汗更衣,又掐过一回人中,方才幽幽转醒。攸伶铁青着面皮又招她过来:“你去枫霜院里请三公主。”
绿茵平素最怕妙桔,此时哪里敢去?刚要告饶,攸伶抬腿就是一脚,气得哆嗦道:“让你去你便去就是!再敢多说一句,仔细你的皮!这会子正是殿中纷乱时,连两位娘娘都在芳菲苑里守着洛阳公主呢。要是不想将这事闹大,不想让皇后宫里的人得着消息来寻衅,不想再给咱们娘娘添烦恼,那便赶紧去!”
绿茵哭道:“三公主晓得了,皇后娘娘又岂会不晓得?”
攸伶骂道:“你那绿萼姐姐此时节还是那枫霜院名下的人儿,若今儿个没死,过几日就是咱们蘅芷苑里的奴才。你不请三公主来善后,还能求哪个去?!况且,三公主亦有心肺之疾,与咱们公主同病相怜,上回公主遣我去传话时,她也是和声和气的,哪有你想得那么不堪了?!”
绿茵无奈,只得前往,未过多时,妙桔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蘅芷苑中来。那些人都是内侍省才拨给她的,连攸伶也是一个不识。因都瞧着面生,又见她们敛着端容极是严肃,想从她们面上探几分颜色都不成。苑中宫女谁也不知妙桔心思,只得先呼啦啦跪了一地再说。
天枢挣扎着要起身问安,妙桔甩手道免,又扶着她肩膀细看过一回,见她面如银纸,虚汗涔涔,嗽倒是止住了不再咳,鼻音却又极重,不禁横过攸伶一眼:“往日里先生开的药,若有存的,便去煎一碗来。若没了,那也得先请了姜汤,再喂她口白酒驱寒。”
攸伶听说,忙吩咐小宫女下去熬了来,又去取过一把新暖银壶,让天枢喝了一口酒。这头攸伶刚侍候天枢卧下,那头妙桔已扯过绿茵来搡在地上,抬手就是一抽耳光,唬得攸伶欲劝,却又不知她为何如此动怒。
绿茵趴在地砖上呜呜抽噎,妙桔黑着脸便骂:“好你个小蹄子!知情不报,该当何罪?”骂完,又是一抽耳光,打得绿茵颊上顿时红肿不堪。
攸伶不知底细,忙上前赔笑,妙桔转过身来指着她鼻子再骂:“还当你实诚,我看你也是个糊涂的!那绿萼有了三个月的身子,剥了衣裳一看,竟是早已显怀的了!你们几个大宫女日日混在一处,又岂有不知的理儿?!”
攸伶惊得魂飞胆破,忙辩解道:“三公主冤枉奴婢了!绿萼姑娘同我们几个再好,她也不会将这种丑事告诉我们。且她平素多穿宽大衣裳,我们只当她怕热贪凉,谁晓得会是这等子没脸的祸事?三公主明鉴,奴婢实是不知的!”她连连叩首,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惹得天枢好不可怜,伏在床上疾喘了几声。
攸伶见状,又慌得膝行过去替她顺气,这才听妙桔惨白着脸跌坐在镜前榻上,气道:“方才我带了宫里的人过去,原是想寻个机遇好浑水摸鱼。左右她已是缢死的人了,何苦再给十三妹添堵?倒不如让我白担了这刻薄下人的名声,给她灌点子毒药下去,明儿个母后那遣了太医与仵作来,就说是我恨她悖逆,又偷拿了我院中东西,给我察觉了,才拿绳子绞了她脖子,再赐她一死。谁曾想这嬷嬷一探衣裳,便觉着不妥,又扒了她衣裙,才真确实了她早有身孕,割了肚皮一看,已是成形的了……”
她话到中途,天枢只觉心口又是火辣又是酸涩又是恶心,“哇”的一声,又将才灌下去的梅子酒都吐了出来,脸白胸噎,气若游丝。
正是:明处偷香,暗结珠胎。寂寞空庭苦无尽,窈窕淑女应自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