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身世探知金兰契◇晓大义成就桃李恩
诗曰:
悲欢如云烟,离合亦难全。
博得嫦娥问,缘何不团圆。
话说攸伶往蘅芷苑中来回天枢一切俱妥,天枢自是欢喜。她便再将妙桔临走时说的话转述一番,天枢听了,沉思一回,又道:“那你再去跟三姐姐说一声,就说我昨夜在九曲桥上见她喂鱼时,就已射中了。论理,也不该再来罚我才是。”攸伶一脸不解,只得听了命再去。
入夜时分,有个见君处的小宫女,名唤清音的来回说:“车马舆轿都有了,都候在宫门外呢,连东宫里分下来的侍卫也有了,那可是太子殿下特地调遣来护从的。”
天枢不等她回完,便忙不迭道:“既这样,那我们就赶早吧。”说毕,连晚膳也是草草用过,直管提着连云纹锦绿牡丹花刺绣长裙,上了步辇就催着往宫门处走。
此番出行不为众人知,天枢也只是悄声禀过她母妃,那文贤妃听说是去见君府上,又想这会子楚府上皆是清一色的女孩儿,倒也就不多阻拦,只说万事小心。天枢出来时街上正喧嚣,三五夜的余兴尚在,夜市上悬了千灯,百姓往来,买卖不绝。
云荔等在楚府大门外,直往东街口探头,忽见天枢携了攸伶、清音乘轿而来,后面又有数名侍从跟随,忙迎上来接入,至海棠阁前方下舆更衣。攸伶已让清音招去看绣花样子,只天枢一人至阁上候着,云荔又来告她说:“三位小姐这会子都在齐府上呢,也该回了。”说罢,她又捧了盏淡清花成窑茶瓯来上茶。
一钟茶未吃完,只见清虚穿一身云白丝绸银纹绣长衣进来,那衣上绣着五、六朵金丝柳叶湖青紫葳大团花,教天枢一见便心里发闹,取笑道:“你几时也学着外头人的模样,打扮得跟个纨绔公子哥儿似的?”
清虚回首一指清华,亦笑道:“难不成你要我学她?你几时见她将这身道袍子换下来过?”
清华手里提着剑,不以为然道:“我可是照着那样子做了好几件的,各式各样。只是你们眼拙,瞧不出来罢了。”
清虚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天枢吃着茶,便把昨日夜里在上恭殿后花园中的所见所闻说与他二人听,只略过了褚凡与冯良娣的私情不提。清虚听着有趣,眉开眼笑道:“平白无故的也能让你撞着天权君,也算是你平日里心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清华不觉冷笑道:“我早说过天权君在朝中,偏你不信。”
清虚一摸鼻,道:“要让我同你一般每日上朝,那是万万不能的。”
天枢心中又记挂着见君赴南诏之事,因问清华:“月孛君,素日见你宠君姐姐宠得没边儿呢,这回又怎的反让她往南诏去?”
清华闻言,不禁怒道:“依我的主意,本是要让阿姐独自前往的,谁晓得教君儿听说了,她只当是去南边玩儿,便兴冲冲地抢着要跟去!她哪晓得,这会子正是那里旱得碜人的时节,哪是可以由着她去玩的?!”
天枢道:“这倒是我怨错你了。”
清华冷哼:“真真的气死人了!”一说及此事,她一面四下乱转,一面拿手里的剑鞘出气,甩手就往桌上一碰,砸得那竹嵌紫檀木桌面起了一团小坑。
清虚不曾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瞧着更是有趣,看得兴味盎然,倒也只有天枢少不得再劝上几句,又说:“君姐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归来。”
此时尚是昼长神倦之季,天枢今日又未歇晌午觉,这会子已是倦得目怠神乏,上下两眼皮止不住要打架。清虚忙劝她回去,清华也是照例的不留客,天枢虽胸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再讲哪件好。
当下只得先辞了清华,再同清虚一块朝台阶下走,吞吞吐吐了半天,方道:“不止天权四弟,我连朱姬都见着了。”
清虚奇道:“哪个朱姬?”
天枢气道:“还能有哪个朱姬?不就是先前元君府里的那个朱姬么?她如今可是我太子哥哥的侧妃!四弟居然也敢……”
清虚情知有异,一挑眉:“怎么说?”
天枢捂着胸口直叹:“还能怎么说?好得像是拆也拆不散似的。”
清虚咂舌道:“他俩倒有这胆子?不怕闹出祸端来?你得赶紧想个法子了。”天枢摇摇头,只一言不发。
俩人走至庭阁前,这时攸伶、云荔、清音三人正在这里,清虚见她再没甚说的了,便转身告辞。天枢向攸伶点点头,慢慢往门外去,清音又捧过见君相赠的珠片绣来与她看。天枢见那珠子皆是极鲜见的品种,纹样也是“孔雀开屏”、“天女散花”各不相同,忙接住了道:“姑娘代我向君姐姐致个谢。就说我回了宫,再一一分给各宫姐姐们去。”
清音笑道:“她们都有了。”天枢也就放下心来,遂命攸伶收了。
天枢又见那清音眼波盈盈,很是面善,不觉问道:“倒是不太常在君姐姐跟前见着你,可我就是瞧姑娘眼熟。”
清音忙笑道:“奴婢曾有个结拜的阿姐在六公主苑里当过差,兴许是去她那时遇见您过。”
天枢也就不再纠结,却听云荔推搡着她取笑道:“你有个干姐姐在公主那又有什么稀罕的?我还有亲姐姐在太子殿中当娘娘呢!”
云荔本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浑说起来也不怕见君听着了忌讳。天枢只在肚里不住叹气,暗道:这姑娘不知轻重惯了,想必是君姐姐平日里太过娇宠她,怕是日后要吃大亏。又见清音臊红了脸默不作声,便再问了句:“你那干姐姐是哪个?”
清音摇头不说,云荔又嘴快:“就是先前跳了井的那个清韵。这丫头没了姐姐,那几日哭得跟个什么似的,还病得连我家五小姐都特意跑去给她诊脉,也算是福分了!”天枢当即白了脸。
回去的路上攸伶一路捂着嘴笑到宫里,笑得天枢都懵了,纳闷道:“你这丫头今儿个可是疯了?哪有跟你这样傻笑的?”
攸伶从来不曾见过天枢同个男子要好地同进同出,今忽见一个俊美的贵公子,风采翩翩,英气勃勃,竟是一派神仙般的气度,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送天枢出来,不禁又是喜,又是忧,入了寝殿就直问:“那位公子是哪家的?我瞧着不像是楚府的人。”
天枢一面解衣,一面蹙眉道:“还不就是镇国郡公家的小孙子?”
攸伶喜道:“这可真是桩好姻缘,足可配得上您的。”
天枢这才反应过来:“素日还夸你让我安心,倒不想你几时学得这样子的碎嘴了?”
攸伶又道:“我也就是存了一份心,这话咱们悄悄地说,不叫外头人听见。”
天枢的形容仍是懒懒的,故意刺她:“先别惦记早了,他可是个最散漫不过的,况且至今还是白衣,国公的爵也轮不着他来袭!”攸伶不以为意,只管抿嘴偷着乐。
正说着,绿茵捧了天枢的寝衣进来,她前两日刚升了等,如今正是喜孜孜的时候。天枢坐在榻上褪了鞋袜,攸伶上来替她卸去钗钏,将散下的头发梳篦好了,绿茵就服侍她更衣就寝。天枢躺下了便思忖褚凡之事,二宫女也都出去歇了,满屋子静悄悄的,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天枢撑着微红的双眼吃过些酥酪,就摇头不用了。她一心急着要往文贤妃处晨昏,摞下手里碗筷就奔含凉正殿来。殿中有几个人正说着话,殿外的小太监见她来了,忙仓促地请个安,有尚衾的宫女掀了帘子出来笑道:“今儿个可赶上了,连小殿下也来了。”天枢闻言,忙跟入殿中,正巧贤妃拉着十一皇子妙环的手出来,还一面问东问西的,神色极是关切。
天枢诧异道:“十一哥,你不是在皇阿奶那么?怎的跑回来了?”
妙环忙过来拉天枢的手,道:“我支开了那群烦人的奴才偷跑过来的。”他自幼养在上恭殿中,由皇太后亲自教养,这几年又进了学,更是少有机会能来见母妃一面。此时文贤妃正问他可有好好念《四书》,他也只嬉皮笑脸地敷衍着。
天枢知他心性顽劣,倒也是见怪不怪,只趁机提出说:“母妃也给我请个先生吧。”
这话说得文贤妃都愣了。天枢自幼聪慧,日日枕籍经史又学而不厌,很是教她省心。这会子突然听她提及自请就学,只得先想过一想,才道:“这一时半会的也寻不着中意的人选。”
天枢却又道:“太子哥哥殿中宾客里有一位林太傅,我早听闻他学识渊博……”未及说完,贤妃已笑出声来:“你可真真会挑人!太傅可是林娘娘胞兄,我若替你请来拜了师,可就乱了辈分了!”
天枢故作惶恐,贤妃笑道:“倒是上回赠你画那个褚御史,我平素瞧他人品很是贵重,又是冯国丈门下的人,在皇后跟前也得脸。倒不如去请他来作你西席,我也放心。”
天枢亦点头称是,连说:“听闻御史还跟舅舅交好,想来说起话时要亲切一些。”
贤妃本有心同褚凡攀上关系,只可恨他素来清高自傲,不拿宫妃外戚放在眼中。如今碰巧有这样的机遇,更是上了十分的心思,盘算着该派人到皇后跟前作说客,又需去太子处请恩典,这几番考量片刻定夺,更兼胸有成竹,且只瞒过天枢一人罢了。
思毕,贤妃急催妙环去先生处上晨课,又让他带话给妙椋,也让她得空就回殿里来。那妙环跟条牛皮糖似的在她身上扭缠了好久,才让她好说歹说地劝走了,又派几个小太监跟从护送。
天枢方要告退,贤妃又来拉住她手叮嘱道:“我若替你请来了褚御史,你可得好生敬重着,不可淘气。”天枢听了,点点头儿,贤妃便又道:“不仅男女有别,你也得要摆出皇家女儿的谱来,叩首礼就不必了。”天枢忙回道:“阿枢明白。”
此举原是另有涵义,贤妃之志明在西席,暗在东床。她虽膝下有二女,但长女妙椋也是从小养在太后宫中,同她并不亲热。天枢虽面上淡淡,可侍奉亲近之处还是远甚于妙椋的,所以她不得不偏心小女儿一些。故而,也在为天枢相中了褚凡后,又兼带着想给妙椋也寻一位高门第的世家子,只是妙椋的婚事决策并不在她手里,还是得先回过太后才行。
这样一路乘辇一路暗忖,仪仗后又有宫女太监捧壶执帚,一长列的人群都往皇后宫里去。进了垂花门,有司仪太监入内通报,少时,便有旨意来宣她入内殿。贤妃顺着抄手游廊至月洞门外,又见几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儿在园中打闹着玩,因问掌事太监:“这是哪家的公子?”
那太监笑回:“是国丈府上的几个重孙,皇后娘娘的侄孙。”
贤妃暗道:可见他们家也是后继无人,两个儿子不争气,连孙子都是派不上用场的纨绔子弟,要想指望重孙将来出息,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若能将褚凡求来作娇婿,难保不比他们更强些?
正想着,帘子一响,人已进了殿内,她忙跪下行礼如仪,一整套的规矩照例做下来,方才给皇后身侧的老尚宫命宫女搀起。皇后坐在花梨木雕洪福齐天万寿榻上,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端庄雍容,身侧挨着的妙桔一身浅碧色银蝶飞花云锦宫装,更是秀丽无双。这母女二人想来正说着事,见贤妃进来了,便住了口不再说。
贤妃见妙桔在场,忙偷觑了一眼皇后的脸色,竟是全然的不自在,面上更隐隐有一层透不出的怒气。反倒是妙桔笑意正浓,那细长的娥眉舒展开来,替她平常绷紧惯了的面庞添上几分和缓的柔色。贤妃又惊又疑,一时间不敢轻易开口,只得先陪着吃茶,再说些个六宫里的琐碎闲话,这才慢慢将话题转到天枢学业上来。
皇后不置可否,妙桔却道:“阿枢有这上进的心,自是好的。褚御史也是现成眼前的人,我眼瞅着也不错。再说了,我跟二哥哥也住得近,同褚御史也说过几回话,倒不如让我去当一回说客,又好劝二哥哥放人,又好命褚御史去阿枢处授课。”
贤妃闻言,喜之不尽,忙说:“既如此,那就拜托公主了,谢你总替我那阿枢操心。”妙桔点了点头,又同她二人说笑几句,遂抽身离去了。
又不知过了几日,东宫处有人来请天枢去,还道是请了位先生。天枢心知事已俱妥,便也就安下心来,到了太裳殿中神态自若,行过蹲礼,抬头只见褚凡面色铁青地立在太子玉椅下首,不觉感慨万分。太子从旁笑说:“他可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这会子正在这里,你还不快行个大礼?”
天枢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肚里暗笑:我们姐弟两个从前是如何样来?这会子却又是如此景象了,竟还真有我给四弟行礼的一日?
太子复笑道:“三妹妹亲自来与我说,我又同御史说了好一会子的情,这会子他可算是应下了,你又要怎样谢过我俩?”
天枢提起流彩如意祥云裙摆,慢条斯理地理妥了,才款款道:“只怕我愚钝,先生不满意呢。”
褚凡胸中赌气,他自是不愿同天枢再起纠葛,有这十三公主在的地儿唯恐躲之不及,谁料太子昨日亲至宅邸,向他晓以大义,他也知妙桔行事泼辣刁蛮,可她偏又极得皇帝宠爱的,他若胆敢推辞不受,日后必将仕途不畅。如此考量再三,心知绝不能对不住冯国丈多年的栽培之恩,便只好心惊胆战应承下来。
此番见天枢语有不实,不觉冷笑道:“才听三公主夸赞十三公主机智,连‘颍水洗耳’的掌故也是一射即中,又岂是愚钝之人?”
天枢错愕,再一回想,才明白应是妙桔将中秋夜宴上射覆的事说与他听了,忙道:“不敢,不过是碰巧猜中罢了。”
褚凡复道:“承三公主高抬,‘涸鱼得水’之词臣不敢受。”
天枢却道:“那可是三姐姐会意错了,我只是取了‘相忘于江湖’的意思。”
太子笑看了会他二人拿文字游戏作耍,才道:“先不忙拌嘴,还是请御史跟阿枢到后书房授课去吧。她若学得不好,你可要重重罚她!”
褚凡当即应道:“臣遵旨。”
天枢好生尴尬,立起身来率先向殿后走。中庭里的朱槿花败了大半,地上又铺了一层红叶,踩在上头时直教人觉着脚步绵软无力。此时金菊初开,有几株极稀罕的绿意牡丹正吐娇蕊,天枢注视着那蕊丝中的嫩黄花屑,给风吹得四散开去,半空中有晴丝一闪而过,它们便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正是:秋菊有心,东风无意。待到明年初春时,宾客堂前遍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