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私会王谢燕◇绣闺阁苦拟芙蓉笺
话说天枢出殿纳凉,边摇团扇边瞧了会攸伶教太后宫里的小宫女解九连环,又见绿茵不在,因问攸伶,方知是给林婉仪处叫去问话了。天枢虽有错愕,但也觉着应不是什么大事,便放下心来只管踱着步子在园子里闲逛。但只见:
落木坠红,远山堆翠。池沼横跨十顷之阔,俯桥影照霓虹之彩。芰荷犹绿满涟漪,流水照碧;松竹长青伴柳烟,瑞气葱葱。皓月莹空,冰轮驾玉;月女霜娥,往来频频。丁香紫晕,惹缱绻相思千般结;桂香馥郁,引惆怅离恨万年愁。如临广寒,观银河之飘渺;若登瑶台,赏琼楼之隐映。
天枢随意看了会殿外景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方才转过身来往回走,将将绕过一重山坡,忽听前方枝桠参差处有人声,正想唤过来替她提盏灯笼,却不想竟是太子与见君。
一个笑得尔雅:“你此去南诏,千里迢迢,我这串茯苓香夔纹念珠你拿了去。这是我加冠时白太师相赠,说是故人之物,是极灵验的。”
一个笑得娇柔:“也就是串翡翠珠子,也就你会信得跟个什么似的!你莫要怕,我偷偷跟着阿姐去,不会有事的。”
天枢腹中存了食,胃中正泛酸,又听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蜜里调油,不禁啼笑皆非。再侧耳听过几句,无非是郎情妾意婉转私语,不免暗道:若我这会子没头没脸撞了出去,他俩一臊,反倒是不好。且待我不起声响慢慢退开去,也免得节外生枝。这般想着便转身欲走,又怕他俩耳尖听着动静,脚下更是蹑步蹑足。
她沿着一道曲阑转过回廊,来到松鹤堂外,恰见松影满庭,地下落红铺了大半,心里顿生了怜意正想拐道勿踩,才拐到半截,又听廊下山石后有两人在说话。天枢暗叹本亦有心做君子,不料天意弄人硬要毁她清净,方欲再退,却听见一句话传入耳中,瞬时口干舌燥,心头怦怦疾跳得像是要将胸口酸水给硬挤上来。
那人道:“你与我的帕子,我一直贴身收着。不舍得拿来用,只好每日夜里放在枕边闻香,便觉着心里欢喜。这会子我好容易能来见你一回,你却待我不冷不热的,叫我心里好苦。”
又有一个羞涩的女声低低道:“不过是条旧帕子,你我到底是有缘无分的,还是丢开了吧,也省得咱俩心里头都不安生,又怕会生出事端来。”
天枢听出这俩人是褚凡与冯良娣,不禁暗暗叫苦,心道:是祸终究躲不过,我这几日巴巴儿的愁坏了肚肠,今儿个也算是真应验了。天权四弟与这朱姬在天宫时便好得如胶似漆,岂料下了界还是未能挣脱这一劫数,可恨北斗尊上好狠的心肠,生生是要令他们痴缠这一世,品百味苦痛呢!
几番考量后更有痛定思痛的痛感,天枢直咬着牙忍住心里的万箭攒心,作势重咳一声,从亭角阴影处踏步出来,唬得那二人魂飞天外愣住了瞧她,那冯良娣更是吓抖着小腿轻轻打颤。天枢自知此等宫闱丑事不便为外人知,却也必不得藏私,只是这会子轮着她来扮黑脸儿,也实在是滑稽。
当下也只再咳几声,夜幕掩映下,她的声音还算是平静如常:“冯姐姐先回殿里去吧,我不会与外人说的,只是褚御史得同我来一趟。”说着,她头也不回直管往梨香亭里走,冯良娣忙不迭退将开去,褚凡虽面有疑色,但也不好拂她面子,自知也算是被她揪住了把柄在手,故也不敢再说什么“男女有别,容臣告退”之类的虚言。
此处离上恭殿与东宫皆偏远,又人少僻静,绀碧色的夜空中一轮明月中天,更有点点繁星璀璨,北斗星辰在其间尤为显眼。时有风过,吹得花影横斜,花枝攲侧,褚凡站在桂花树下长身玉立,星眸清亮,因守着规矩不便入亭,神色间亦无半分惧怕之意。天枢怔看他半晌,念着这四弟多年不见还是旧时模样,少不得又滴下几滴泪来,忙抽出肋下的绢子来拭。
褚凡不明这十三公主为何每每见着他便要情动落泪,心下着实忐忑不安,又见天枢目光中似有万般柔情,形容间也有一股欲语还休之态,更是心头大骇,情知自己痴恋太子侧妃多年不改已属大孽,再不愿同这位尚年幼的公主扯出什么纠葛来。他缓缓跪下来行了个大礼,眼里却是不敢多看天枢玉面芳容,跪了片刻却不听天枢叫起,只得继续茫然无措地跪着,望向膝下那青石方砖缝中挣扎而生的野草,一点翠绿风中摇曳。
天枢的心口窒闷,连一呼一吸之间都抽着生疼。她绷紧了身子,静默到抓住裙角的手指也止不住打颤,方忍着痛问:“你与冯娘娘是旧识?”褚凡并不作声,天枢只得叹了口气,再道:“你若答应我此后不见她,我便替你们守住这秘密。要不然,我明儿个跑太子哥哥跟前一说,那冯娘娘即便是不去掖庭,也会是一辈子毁在清凉殿里的命了。至于你——”
褚凡心如刀割,忿然道:“便不是在掖庭,小珠也像是活在广寒宫里的人儿。太子殿下自有他的‘椒房专宠’、‘情有独钟’,哪里会在意小珠是何心境?!”他一顿抢白劈头而来,将天枢懵得张口结舌:这问她答不了,答不了啊……
有青云遮过大半块冰轮,将落在天枢面上的皎光掩去一半,她硬起心肠怒道:“甚好!你自是不惧,那我也就不怕将此事捅到皇后娘娘跟前去!你与她私相授受罪证良多,若真要拷问起她殿中仆婢来,未见得是我捕风捉影,由不得娘娘不信!冯良娣虽是娘娘族中人,但依着娘娘公正无私的旧例,只怕更要重办,方能以儆效尤!”
这一席话惊得褚凡心灰了大半,他私心中偷存的那一点指望,原是想求皇后念着同族情分格外开恩,此刻却是益发觉着天枢的判断方是正理,自己往日所思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白日梦罢了。当下瞠目发愣,无言以对,让天枢瞅在眼里极为不舍,暗骂:自个儿当年就未能保全妥帖他,如今更是对他不起。
念他跪得久了,天枢便命他站起身来,又道:“御史往后不必拘礼。父皇礼贤臣工,我等后宫内眷亦敬重各位大人,这样的大礼还是免了吧。”褚凡听说,这才负手而立,偷觑一眼那天枢神色平和不显端倪,更是心下惊疑,不知这位公主是否真会如她所说一般地去皇后凤驾前禀告,顿觉周遭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四面八方地迫压过来,叫人喘不上气。
最后还是天枢轻声向他道:“御史请回吧,我们这般私下相处,教外人瞧见了不好。”褚凡如获大赦,抖擞了一下湿得汗涔涔的月白织绸锦夏衣,应了一声却行再退。天枢一直目送到他走远,又出了半会子神,方才瑟缩着身子慢慢站起来离开。
信步回来时,却在九曲桥上又撞见妙桔,她应是刚从席上下来,一张俊俏的脸蛋儿熏得跟那醉霞一般嫣红。往日她脾气大,这几日倒像是逢着喜事了,连性子也沉静许多,就是使唤起宫人来,也像是和颜悦色了些。这会子凑在廊桥上俯瞰湖中游鱼,那水碧清透底,几盏大宫灯一并照着,那一条条金鱼围拢在桥下,就等着宫女们投下饵去便好四窜吞食。
天枢知避不过,遂上前问过安,她却迎面就问:“从哪里来?适才我瞧褚御史打这经过,嘴里神神叨叨的跟个眼里没了人似的,见了我也不理。”
天枢苦笑着回说不知,刚打藕塘处看鹤来,她因又冷笑道:“那只怕又是去私会冯良娣了!”
天枢心下极是惶恐,竟不想此事她也知晓,只得赔笑道:“三姐姐这话从何而来?可是听着下头宫人浑说的?”
妙桔更要冷笑:“他日日出入东宫,我每每出殿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起先撞着几次倒也没往心里去,可笑这夜路走多了,总得遇上鬼!有一回我竟碰上他二人在清凉殿外短松冈处拉拉扯扯的,好不惹人笑话!”
天枢答:“三姐姐光顾着口舌之利,偏把自个儿也给骂进去了。”妙桔当即“噗嗤”一声,天枢便再道:“今儿个开夜宴,倒未想着将冯良娣也一块儿请了来。”
妙桔道:“她是什么人了?凭什么要我们去发帖子邀她?难不成还要我们将她捧上天去?”话锋一转:“连寻常百姓人家的都知道,这嫁去人家里作媳妇的,毕竟不及在自家当姑娘的时候,何况她只是一个姬妾?也不独她一个,便是君姑娘往后正经册了妃子,那也是不得如今自在的。况且,二哥哥已命人赏过酒菜下去了。”
天枢哑口无言,又说过几句闲话后再辞别而退,回到蘅芷苑中时已近午夜时分,庭中半个人影皆不见,外殿的镂花窗内透出晕黄的灯火,落在窗纱上影影幢幢。攸伶闻着声响疾跑出门来,一声“公主”还没来得及唤,天枢已皱眉道:“人都去哪了?”
攸伶一面扶她入殿,一面诉道:“是奴婢的不是,没能跟紧了公主。待发觉人不见时,四下里都找过了,可怎也找不着。这才回苑里来打发他们一块出去找您呢!”
天枢“哦”的一声,也不再细问,只说等有人回了便传他们去睡,不必来请安了。攸伶点着头称是,又上来伺候她更衣沐浴,天枢等一切弄妥了,才道:“你下去吧,我去写会字再睡。”
攸伶连忙退出房去,替她放下竹帘,方坐在门外石阶上候着,等她房里灯灭了,才敢再令一个小宫女来值夜,再自己回去小憩。诸事俱妥,自不必烦絮。
天枢立在月牙梨花案前提笔停住良久,写毕一笺又觉着不妥,便撕去了又涂抹过一回,心里头仍是七上八下的。眼瞅着屋外夜已深寂,她才没奈何誊出一张花笺,上面写道:
友枢谨启
真君万福:自中元夜桃花坞一别,已逾一月。临别草草,未尽枢意。今因时局有变,且又偶遇故人,心之忧虑,情之雀跃,愿与君言。十六夜,海棠阁,非一时之兴,风雨无阻。望真君见信而至,月孛与枢当扫阶以待。此奉书。
书罢,终觉尚不妥,却已无心思再改,只得随了它去。又拈过一张来再与清华书函,倒是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上头只写了四字,道是:
天权、南诏
她又将与清虚的书信看过几遍后,方将两张信笺都塞入封筒,暗道:月孛君惯来爽直,四字便足矣。倒不知清虚见了我信,是否会知我心焦?他是个闲云野鹤般的性子,倘若这会子正在城外游荡的话,便不知来不来得及回了。她一面低叹,一面抚额,身上又出过一阵大汗,却也无心梳洗,只得胡乱整理整理,便躺去榻上勉强混过一夜。
次日一早,天将大亮,她便急匆匆地唤了攸伶来,要她将两封信赶紧送到见君手上,又说:“我这事儿急,让君小姐今日就抽空回府。再与清华小姐告个罪,说我今夜再上门拜访。切记切记。”
她说得甚急,听得攸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应了,一边往枫霜院走一边纳闷,心道:“饶是如此,也没见有这样急赶去人府上的,竟是一刻也缓不得了。”
方转过影壁,只听东宫中笑闹成一团,攸伶问过殿前小宫女,只听回:“君娘娘跟三公主在院子里打秋千作耍呢!”仲秋时节,天高气清,廊下摆了各色酸果,玉梨、红枣、栗子……皆是琳琅满目的,更有那石榴子粒粒水嫩如玛瑙,妙桔慢慢撕着孛萄皮往口里送。
见君荡在秋千上,还一直嚷身后的云荔“再高一些!”。秋千上的铁索链子嘎吱嘎吱直响,她荡得高了,鬓上的银步摇便玎玲一声飞了出来,砸中妙桔案上盛孛萄的碟子。那孛萄撒了一地,滴溜溜地兀自滚动,好似紫薇花上蜿蜒的露珠,坠在地上,给日头一晒就不见了。
侍立在侧的惊鸿脱口叫了声:“奴婢该死!”妙桔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吩咐底下人来将瓜果都撤了。
见君也从秋千架上跳下来赔过不是,又见一旁的攸伶一双乌漆漆的眼珠子好生怔忡,不觉笑问:“姑娘怎么跑这来了?”
攸伶这才将两封信都交到她手上,又添了一句:“我们公主从未有这般心焦过,还请娘娘走一趟吧。”
见君待各公主处的宫人皆素来客气,又知她在天枢跟前是个极得力的,不觉再笑道:“姑娘先莫急,我这就回家去,你让阿枢放宽心只管等着,夜里就遣车驾来接她。”
攸伶这才应了一声,正欲随院里宫人一同散去,忽听妙桔曼声道:“姑娘回去替我问一句阿枢,昨晚的‘覆’还未射中呢,可要来我这领罚了?”
正是:葡萄新绿,芙蓉过暑。明月楼台笙歌宴,梨花院落秋千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