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主仆立矩蘅芷苑◇诸王孙行令上恭殿
暂不提褚凡与冯良娣在清凉殿外一席话,且说天枢同攸伶回得蘅芷苑来,一路默默无语。天枢虽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心里突突的乱撞,竟是要跳将出来。天枢将那卷芰荷图贴在心窝上不舍放下,上得阶矶时已汗蒸满面,进房来未及开言,绿茵早备下了沐盆与巾帕子等物。
天枢将画仔细放入匣中收好,这才坐到吉祥如意榻上,捧盆的小宫女上前来跪着高举沐盆,绿茵来替她挽起袖管又卸了玉镯子,攸伶忙也上来引着她手往银盆中盥洗。沐罢,重又点上些脂粉淡妆,天枢在靶镜里照过了,点过头方才算好。正待发作,外头来传说是饭至,天枢便只留了攸伶、绿茵二人在桌前布菜,其余皆在殿外静候,殿内也不闻碗箸之声。
待用过碗茶,天枢直瞪瞪地望着她二人半晌,突道:“我有两句话要问你们。”
绿茵不明所以,攸伶也满面愕然,只道:“公主有什么话只管问,奴婢们知无不言。”
天枢望着殿外挂着的三尺来高卍字大灯笼,在夜风里摇得轻狂,口气里倒是斯斯文文:“你们私底下究竟是怎样编派我跟清华小姐的?”
二人面色陡变,期期艾艾地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天枢也怕她们唬慌了,又和声道:“我只是想晓得个底细,你们只管实话实说,我决计不怪。”
绿茵闻言,便瞅了攸伶一眼,先道:“底下的姐妹们不知礼数,又爱浑乱猜忌,六公主和亲那件事定妥后,大家都猜公主您才是那个最得楚家夫人小姐们青眼的。”
天枢心中有十分的稀罕,却半点不敢露出来,再问:“我虽糊涂,却也算是明白这话从何而来。只是适才听攸伶说,惊鸿姑娘羡艳绿萼姑娘好去当姨娘,那你们两个可也是存了这等心思?”
绿茵听了低头不语,攸伶才道:“奴婢自知身微貌陋,从未生过这等想头。”这话倒着实自谦,她今年方十五来往的年纪,容貌也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平素不爱涂脂抹粉,便稍许显得素净些罢了。
天枢心下苦笑不已,她虽已下凡这许多年,但对这些小儿女心思仍是半生不熟,往往需由人点破了方能明白过来。此番见攸伶眸色清亮,直有问心无愧之态,不禁暗叹:这丫头虽是她母妃三年前指派来的,但确实是稳重和平,往后倒是个能升上去当尚宫、尚仪的人才。再看立在一旁的绿茵酡红了双颊,犹有不胜之态,因说道:“那你,便是有这想头了?”
绿茵面上的红晕已渗到脖根,情急之下忙跪下禀道:“公主性儿好,奴婢就是寻常偷个懒儿打个盹的,或是忘记浇花喂猫儿的,您也从未打骂过奴婢,至多说上两句罢了。奴婢跟着公主,那可是千愿意万愿意的感激,公主日后配得良缘,那也是奴婢的造化,旁的有的没的,奴婢怕臊不敢乱想。”
天枢抿了抿嘴,道:“凭你是不敢想还是不敢讲,若真有这心思,还是一早告诉我的好,你不说与我听,我便只当不知。我年纪尚小,上头好几个姐姐都未嫁呢,何时轮到我了?回头过个两年到岁数放你出去了,你莫要那时候再来怨我恨我。”
绿茵连道不敢,天枢却是心头舒畅了些,玩心一起,再问道:“要不然,你们惦记的莫不是我那几个兄长呢?”攸伶惨白了脸似是有些个寒颤,绿茵却是连眼眶都红得跟兔儿一般,天枢暗道造次,便探她口气:“咱们私底下说说,必不去告诉母妃的,可有?”
绿茵摸出一方绡帕来拭泪,抽噎着半日才道:“不是奴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只是想起上个月没了的清韵姐姐来。”
天枢讶然,倒不曾想竟是将这般陈年旧事都给提出来了,禁不住好奇问:“那清韵姑娘投井,还是另有由头的?”
攸伶见绿茵哭得花容失色,早已是没了体面,只得接过话来回:“六公主那的绿萼姑娘跟清韵姑娘几个,原本是越王殿里人。后来越王去了封地,林娘娘又晋了婉仪位分,她们才给拨到六公主苑里去的。”
天枢想过片刻才会意过来,估计那清韵是属意了越王才不肯陪嫁去西夷的,不免唏嘘几声。正说话间,妙椋处遣了人来邀她去上恭殿,天枢这才记起还有这回子事,急忙梳妆完毕再赶到太后跟前。定省之余,两姐妹又陪太后摸了两圈骨牌,变着法子输了好些彩头,哄得太后十分欢喜。至戌时三刻时分,太后歪在榻上眯着眼已是掌不住的模样,她俩遂伺候她用过漱口茶后,出来方散。
中秋那日大朝散过后,皇帝匆匆赶来奉皇太后在上恭殿受众妃朝贺,更有些年长辈分的命妇也都领着儿孙甥侄们进宫来凑趣。待午后开过一回家宴后,皇帝又急回两仪殿会同群臣午朝,太后却是兴致不减,仍命几个孙子一辈的皇子在她殿里玩闹。直至日落西山,众人尚未尽兴,外臣却已不得不告退出宫,几位皇子一琢磨,便又让下头人去各殿请了公主们来再开夜宴。
天枢到时,正巧妙樱在绣墩玉栏杆前瞅着池子里窜来窜去的金鱼。八月里的桂子初初吐蕊,黄白粉屑漂浮在水面上游荡着,倒像是铺了一层浮萍似的。妙椋跟见君就着那乌银紫丁香美人壶对饮,太子与八皇子妙玫立在窗槛前看那水里鸥鹭。游廊竹桥相通,皆是凭水而建,七皇子妙玑正笑看两个幼弟伏在岸边令各自奴才斗蛐。
太子见人来全了,便引了众弟妹进殿来。设下的几张梨花方案上杯箸酒具一应俱全,妙柑坐在小杌子上瞧宫女们煮茶烫酒,妙桔很是无趣地取了芦荟葵花糕来,慢吞吞地用唾液浸软了,再就着玉梨柠檬果露咽了下去。妙椋随她母妃一般好酒,见着案上的流霞琼液就喜不自禁,众人赏灯吃酒又是一阵语声喧嚣,不能胜记。
尔后依长幼排班按序归坐,案前置一幅苏绣十二条屏与外间煽风培炉的宫人们隔开,妙椋急着要命人取令鼓,倒给见君拦住了,因笑道:“击鼓传花虽好,但若响了鼓吵着太后,怕是不好。”
妙桔便道:“那依你说,行哪个令好?”
妙樱也道:“上月在君姐姐府上已玩过摇抽令签了,今日换个玩法吧。”
妙柑只道:“别的令一切都好,只莫要罚我说那酒面酒底的,我可说不来。”
众口纷纭,争过几圈后,妙桔命人去拿了雪浪笺来写下各令抓阄。见君推搡着妙柑去拈一个,说是以待嫁的新妇为先,说得大家都笑了,妙柑口里虽少不得挤兑她几句,实则巴不得一声儿,待拈出一个来看,却是“投壶”二字,急得她连闹:“改了改了”。
见君恨她乱令,当即要罚,吓得她连呼求饶,倒还是太子笑说:“六妹妹好歌喉,往后怕是也听不着了,今日再为我们唱一曲吧。”
因着众人吵着说要听新曲,妙桔已推过镶金玉韵牌匣子来,妙柑忙告饶说不喜限韵,方才作罢。只她一人暂坐着思曲,余人又是抓阄为序,妙椋跟两个幼弟已是按捺不及跃跃欲试,一人持矢四支,以二尺为距,共设五扶。这投壶本是个灵巧活计,握力使劲上半点偏差不得,需得些武艺底子。那头三人已战过一轮分出一回胜负,妙樱与天枢却又连道不妥。几位皇子一思忖,心知不好为难两个文弱幼妹,见君便又请妙桔再拈一个令出来。
再打开瞧时,上头写的竟是“射覆”,惹得妙桔也摇头笑了:“咱们这个还不如他们那个。”
妙椋也过来凑热闹,把脸一扭,说道:“这可真真无趣,我还是再去赢一回好了。”天枢讶然,倒不想原是她赢了,心道:十哥、十一哥的骑射技艺也不知练到哪去了?
见君却大喜,称说这令高情远韵,命人去了令骰、令盆来只待要分派。太子当先掷出一个四,其余人依次掷骰皆不中,直到妙玫处才算是对了点。见君笑推太子道:“同五公主他们一般,三次定输赢。你二人交手,你覆,他射。若表哥三次射不中,我便算你赢了。”八皇子妙玫之母是见君父亲的胞妹,故他二人为姑表兄妹。
太子略一沉吟,指着台面上饮酒时用以记数的筹子说:“那就是‘筹’了。”座上众人以妙桔最为多智,她嘴里润着凉糕不紧不慢,心里已是通透明白,却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其余几个弟妹七嘴八舌争执一番后均不得解,都拿眼光瞧妙玫,连妙椋也过来笑道:“二哥哥覆‘筹’,难不成是说的我这个?”她擎着手里壶矢,琼鼻虽有微汗,却是神采飞扬,一派踌躇满志的意态,天枢冷眼瞅着倒像是她又胜了一局似的。
妙玫饮过一杯后又笑又咳了半天,才说了个“雷”字。太子知他会意,端起杯来率先一饮而尽,妙玫也是眯眼含笑,神色间却是陡然一凛,随即低下头去也干了一杯。上首的妙樱附耳过来问天枢:“他俩都对着了,我可还是猜不出个究竟呢。”
天枢哑然,悄悄拉她过来说了“借箸代筹”与“闻雷失箸”两个典故。
酒过三巡,大家多吃的面红耳热,唯有见君与天枢能一杯连着一杯面不改色。妙椋大奇,取笑见君:“上回在你府上,你那清华姐姐还不让我灌你,倒不想你也是只酒桶儿,竟是个极有酒量的!”
见君抿嘴笑道:“分明是你高抬我了,我看阿枢才是好水准呢!”
妙椋见说,忙要拉天枢跟她拼酒,急得妙玑拉住她连道:“你可是吃醉了?”
自那日一言不合后,天枢对她早生了几分戒备之心,也怕她是借醉闹事,遂只款款开口道:“我不多喝了,恐也是到了量。平日你在母妃跟前笑我跟着你们不学好样,这会子又这样。”此言倒是不虚,文贤妃膝下二女皆随她一般好酒,可千杯不醉。妙椋见哄不倒她,只得掩住这话一笑置之,挽高了袖子又去投壶玩笑。
妙桔素晓妙椋心肠,听她话中意味也猜出三分端倪,亦知天枢与妙椋都不是心实之人,此番二人争锋相对,应是生下嫌隙了。她手里拈了骰子掷过,轮过几轮到天枢手上,这才对上点子。妙桔凝神半晌方心思一动,抚着鬓边碎发道:“耳。”
天枢不免愕然,转着眼珠将座下各物都转上几遍,连竹帘子与屏前花瓶都瞧过了,依然不得解,只得胡乱说了两个与“耳”有关的成语,妙桔只笑不答,大家也觉着不对便不敢响应。妙樱过来替她说了几个,也均不对,天枢急得瞪大了眼睛四下乱觑,暗道若是这最后一回也不中的话,依妙桔的性子,天知道会出怎样刁钻的点子来为难人。
当是时,幸亏妙柑过来说已填上了词,又有宫女怀抱七弦绿绮桐琴置于琴案上。妙柑端坐案前仪态端方,抬手稍一拨弦便如有凌云清风拂面。天枢不料她偏生选了一支古朴沉缓的调子,细细听过后更觉无半分闺阁柔媚之态,竟颇有边塞从军之悲壮胸怀。这一曲七阳韵《拜星月慢》道是:
丹桂时节,清辉千里,圣明天子无疆。
银鞍金甲,赴宴邀凤凰。
奏仙乐,楼台莺歌燕舞,不堪回首洛阳。
湘梦楚魂,思亲独怅望。
昔年少、羡江南沧浪。忆当初、慕日月荣光。
春风不度玉门,临别笛横羌。
战雄雌,纵骑扫沙场。空回首,谁人似清狂?
应笑我、姑酌兕觥,维以不永伤。
妙柑素来不在诗词上用过心,此曲也不过是勉强塞责而已,所长之处在于通音律、擅歌喉,她声线娇软,偏又唱的是豪迈调子,让人听着又新鲜又得趣,足可谓是曲绕横梁。满座哄堂俱是叫好声,众人皆赞不绝口,妙柑笑饮过门杯后,连妙桔也评她:“越发出挑了。这等的豪言也亏你说得来,总比先前那般哭哭啼啼的要好。”
妙柑笑而不言,扭头过去看身侧的妙玑与妙樱猜枚。妙樱虚握着天枢刚送的紫薇花瓣,让妙玑猜她手里藏着几片。妙玑胡乱猜着几个,皆不中,又饮过几杯后,让见君强抓着又掷过一回骰子,这回却是轮着与妙桔射覆了。天枢见大家吃喝谈笑好不尽兴,早忘了她没能射着那一覆的事,不由心头略宽,摸了摸脸上发烫,便向见君略告过个罪,偷偷跑出殿外吹了会子凉风。
正是:尘缘相误,芳菲满眼。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