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轩窗半敞露朝光,佳人对镜贴花黄。
青丝万缕络愁绪,粉黛勾描胭脂芳。
清爽的阳光被梳妆的明镜悄然反射上云奕的脸庞,他皱了一下眼皮,慢慢的醒来。睁开眼时,就看到恬静的女子正对着镜子梳洗打扮,一袭白色长裙上攀着精致而细腻的织坊,无不彰显着公主独特而高贵的身份。她仿佛知道他醒了,却顽皮的不肯回头。
云奕坐起身来,望着她如锦缎般齐腰的黑发,失神的唤了一声,月霜……
女子手中的檀木红梳停在半空中,半晌不能动弹。这一瞬恍若搁置了时间的流转,且问为何不能就这样停滞,把这一生的痛苦都拒之门外,让他在幻想里无法自拔,让她在谎言里得到永生。
那么无可奈何的,她转过身来,边布置着脸上美好的微笑,边尽量平静的说,“云奕哥哥,你醒啦……”
当星晓的脸庞无可逃脱的跌进眼底,云奕感到身体被现实猛烈的击倒,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的瘫软了一地,剩下的只有错愕,和不愿屈从的眼神。目光缓缓的打量起自己,坦露的胸膛,和单薄的长裤……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明明是被月霜接回孟国的驸马,他在轩窗前回忆过往的一切,然后……然后就是一片空白。拼尽全力的回想换来的只是几欲爆裂的疼痛,他拼命地摇着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仿佛这不愿面对的现实只是一场拖住他生命的噩梦。
和我在一起真的让你这样痛苦吗?我该放你走吗?还是留下你,完成我的使命,她的梦想,你的责任?星晓看着云奕那歇斯底里的表情,心上犹若钝刀割划,痛的绵长而清晰。终于,云奕将求助般逼问真相的眼神射向星晓,字字带血的质问,“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月霜呢?”
星晓垂首低眉,黯然的说,“云奕哥哥,你忘了她吧……她是孟国的公主,不能嫁给你的。”
云奕皱紧了眉,“可是……可是,我已经是驸马了啊!我……”
星晓平静的说,“你是梁国的驸马,是我的驸马。不是孟国的。”
云奕不可置信的张圆了眼睛,“梁国?……这怎么可能!”
星晓慢慢抬起头,避无可避的直望向云奕的眸子,一字一顿的说,“因为,我是梁国的公主,夙筱。而你,已经是梁国的驸马,我的夫君了。”
天外的云似有似无的遮蔽着日光,使屋内诡异的忽明忽暗,云奕的灵魂似已在九霄之外被风雨雷电轮番捶打,直至没了一丝生气。他一个踉跄跌坐在窗边,目光涣散,如同鬼魅一样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你也是公主,为什么可以嫁给我……她也是公主,为什么不行……苍天啊,为什么你要跟我开一个这么大的玩笑,你让我以为我可以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可是到头来却这样无法挽回的娶了别人……
星晓的泪水在那一刻夺眶而出,她恨自己这样残忍,她恨自己不能给他快乐,她恨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她站起身,走到云奕的床边,坐了下来,试图去牵云奕没有温度的手,想要安慰他,你会幸福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还爱着你……可是云奕却突然清醒般的狠狠地甩开她,双手用力的捏住她的肩膀,捏得骨节发白滋滋作响,周身浮动着星晓从未见过的威慑气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以为你是最懂我心的人!为什么这样对我?……你明知道我答应了月霜,要在三年之后娶她的,你明知道!……”
星晓就这样被他摇着,眼泪无声的簌簌落下,她的神情从怜悯,到麻木,再到凄然的冷漠。忽而,她猛地挣开他有力的双手,反手就是一巴掌,“楚云弈!像个男人一样,接受现实吧!你现在是梁国的驸马,纵使插翅也难飞!若是月霜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后悔曾经爱过你!”
云奕被这一巴掌打得清醒了许多,他轻蔑的转身,冷如陌路的对星晓说,“为什么是我?星晓……为什么要嫁给我……你真的是忘尘湖畔的星晓吗?可是她根本不会让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她懂我,她无条件的支持我,你不是星晓,你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为什么!?”
温软的心被他冷冷的话语雕刻出彻骨的疼痛,她一改单纯善良的语气,露出那久居深宫里历练出的冷嘲热讽的嘴脸,“算你还清醒!我是堂堂公主殿下,下嫁给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还轮不到你来过问!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本公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必要得到你的认同,更不需要你去理解,你也尽量安分一点儿,不该过问的事就给我把嘴关严。”她在“下嫁”两个字上重重的一顿,还轻佻的走到他的身侧,轻轻的讪笑,“老老实实的为我们梁国效力,他日打败了孟主,说不定到时候白月霜就是我们梁国的战利品,给你当个小老婆什么的也不错,正好完成你的……你的什么三年之约!到时候你不光能在所有孟国人面前宣布你娶她,还有所有梁国人为你见证!啧啧啧啧……多威风啊!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呢?”她的手摩挲过他的肩膀,媚惑而妖冶的让人窒息,而此刻的楚云弈只觉得他的胃里翻江倒海,直欲作呕。
“滚开!苏星晓,我楚云弈死也不会帮你!算我瞎了眼,还把你当成知心换命的朋友!你竟然利用我!贱人!”他恨得咬牙切齿,负气的猛地拉开房门,一个小丫头直跌进来,正与他撞了个满怀,不想这丫头却没有半分畏惧,只是稀松平常地道了一句,“奴婢该死!公主殿下,驸马爷,该去皇后那里问安了。”尽管被星晓气的七窍生烟,云奕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刚刚这个丫头在门外——偷听。
星晓听着心被哀伤嚼的津津有味的声响,摒着转过头就会决堤的泪水,继续冷语,“识相的就来见母后,免得受无端的皮肉之苦。”楚云弈“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星晓望着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才扶住桌角,努力的支撑着几欲被绝望透支的身体。
恭恭敬敬站着的一排小丫头里,突然传来诡异的笑声,一个身着浅绿袄裙的领头小宫女走上前来,漫不经心的鞠了一礼,很放肆的说,“夙筱公主,还不快去见皇后娘娘!你已经迟了一炷香了!”这人正是夙筱公主的贴身丫头,名叫酿沉。另一只个头更为矮小的双丫髻小宫女已经拿了斗篷给夙筱披上,相比于上一个宫女的恣肆无理,她更为乖巧也更是小心,夙筱叫她酿浮。
有酿沉、酿浮伴行,一对华服美裳的宫女袅袅婷婷的从夙愿阁出来,往北华宫走去。从一个噩梦惊醒,又坠进另一个噩梦,星晓惨淡的一笑,阔别了三年的梦靥,终于又要上演了。但愿自己还能顽强的挺过来。
冷风呼呼的穿梭过盘曲回环的宫廷之间,汉白玉铺成的小路冥冥中牵着云奕不知何往的脚步,一寸寸的冰冷透过脚趾直穿进心脏,让人浑身散放出漠然的凄凉。几天之内充斥了太多的震撼和冲击,他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任由命运的狂风左摇右摆,渐渐偏离心中既定的方向。他拔出腰间的长剑,迎着风的方向细细的摩挲,默默地端详。面对命运,他无能为力,不知是该看着希冀渐行渐远,然后在这里作具行尸走肉,任由心怀不轨,叵测居心的人来摆布,还是挥长剑斩愁丝,用生命的代价书上一笔最沉重的相思,以血来嘲弄那贱人自以为是的伎俩,一了百了的结束恩恩怨怨。
活着就该坦坦荡荡,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要在这里违心的度过余生,莫不如此刻就做个干净的了结。月霜,原谅我要做自己的刺客,三年之约终未能兑现,是我欠你的允诺,但愿来世,我们还能相见。
“嗖”,一粒石子轻快的飞来,打断了就要割进喉咙的长剑,楚云弈一惊,向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不惑之年的将军身披一件铜铸铠甲,沉稳而威严的望着他,不语,似乎等着他来询问。
云奕看向他的脸庞,竟有一丝熟稔的气息。记忆像脱了缰的野马飞速的驰骋,终于在一年前的忘尘湖畔寻得了答案……
“夫人,我也想与你携手,共享天伦,自此不问世事。可是孟主于我们有恩啊!我霍子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现在,是该报恩的时候啦……”
霍子虚?他是离世城的那位霍子虚?他在梁国?等等,他曾说孟主于他有恩,为何又为梁国效力?楚云弈跌进自己设的重重谜团中,锁着眉头,毫无头绪。
将军见他迷惑的眼神,倏尔玩味的笑了,“小子,当了驸马就忘了师傅了!前途大好的,干嘛在这里寻死觅活呢?”
楚云弈在他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仔细的把所有的疑问排成了一队,正准备一一发问的时候,将军又抢了先,“不嫌弃的话,请赏脸到府上一叙,一切是该从长计议啦……”说着就转过身去,在前面带路,那种运筹帷幄的架势似乎料定了楚云弈会跟来。云奕本已决心寻死,但听到这位霍子虚说“从长计议”时,似乎悟到了些许弦外之音,很想探个究竟,就这样乖乖的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