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彩灯高悬,宾客满座,美酒佳肴,觥筹交错。
不胜酒力的她在宾客之间谈笑风生,红如桃花的面色上泛着丝丝缕缕的醉意,映衬着一向端庄圣洁的月白长裙,显出一种不可言喻的不羁之美。然而在这意兴阑珊的傍晚,这位绝美的女子似乎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她轻盈的目光总是在人群中逡巡,仿佛一定要寻到那么一个身影,才肯安心的把手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可是,月霜没有寻到云奕。
刚刚的欢笑恍然变成了过眼云烟,若没有他在身边,再美的笑意都变得不真实。白月霜,你何时变得这般唯唯诺诺?她自嘲地摇摇头,泱泱的走回了房间。
云奕听到脚步声,慌忙地放下书信,从月霜的房间逃出来,躲在朱红色的大柱子后面,微微探出头来看,果然是月霜。看着她走进屋中,云奕这才释然的扬起了嘴角,喃喃自语道,月霜,明日申时,记得要来见我。
推开房门,是与我共处三年的屋子,我在这里肆意的释放所有情结,它藏着我的笑,我的泪,我孤独的世界,它从不离奇,从不背叛,让漂泊异乡的我有了家的错觉。转眼三年,总是不舍,却还是要离别。
月霜轻叹了口气,回身合上了房门。
微弱的烛火在暗夜里点亮,在灯罩里散放着朦胧的光。月霜低下头,却赫然看到一封书信,月霜亲启。
明日申时,忘尘湖畔,有要事相告,望卿来会。
云奕字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是佳人时喜时悲的变幻,他的消失原来是为了要送来这一封书信。含羞的笑意浮上嘴角,却兀自的僵硬下来。我还在期盼什么?烛火猝灭,为一缕幽怨吹散。顷刻之间,只剩窒息的黑暗。
借月色袭来,独坐窗边,纤手托腮,似笑非笑,恍惚的光影里,倾国倾城的容颜变得期期艾艾。回忆肆无忌惮的涌来,是决堤的洪,瞬间淹没无处藏身的灵魂。
绮丽的落霞,忘尘的湖畔。
她和他谈天说地,切磋文学。说到至情之处,两人不谋而合,会心一笑,似有灵犀。他们之间的默契,赘语即是庸俗,可以名状的,唯有眼前共赏的云卷云舒,风驻风起。
突然,云奕把月霜拉到巨大的岩石后面,月霜挣扎了两下,却看到云奕皱起眉头,把骨节清晰的手指放在好看的唇上,悄悄“嘘”了一声,她就听话的安静下来。远处,正走来一对男女,男的已至不惑之年,女子也已过了最美的年华,他们是常驻在磬竹轩里出了名的老学究,永远板着让人望而生畏的脸,张口就是微言大义的批判。不知今天是耍得哪门子浪漫,来到湖边散步。云奕和月霜猎奇一般饶有兴致的躲在岩石后偷看,远处的交谈声依稀传来。
“多美的夕阳啊……这样的美景,你舍得离开吗……”女人有些哀伤的感慨。
“夫人,我也想与你携手,共享天伦,自此不问世事。可是孟主于我们有恩啊!我霍子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现在,是该报恩的时候啦……”男子忱挚的音色带着不容置疑的劝说与安抚。
“我不管你是受万人敬仰,或是遭万人唾弃,我只希望……希望你平安。”女人的喉咙里明显有哽咽的声音。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一把将女子揽在怀里,再不说话,夕阳烈烈的红融化了波光粼粼的湖面,就像他紧紧地怀抱,抱得她颗颗骨节吱吱作响。热情在落日的余晖里回旋升温,他忽而情不自禁的吻她,是经历了风霜雪雨后却历久弥新的深情,在苍凉的落霞里,无言的诉说丝丝入扣的情怀。
湿湿的眼里凝成了泪,悄然滚落月霜的脸颊,她赶快用手拭去泪痕,转过头对云奕说,我们要躲到什么时……
“候”字被生生的咽了回去,因为她回头的瞬间,鼻尖险些碰到了云奕的脸,她慌忙地往后一躲,却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地上,云奕闪电般迅速的揽住了她的腰,擎起她欲坠的身体。她双颊似桃花的绯红无可逃脱的落入他的眼底,晚风吹起她凌乱的发梢,摩挲过他的脖颈,那一刻,他的眼中有瞬间的迷离,他的脸,伴着她急促的呼吸,一点一点的靠近。她在他吐出的如兰的气息中渐渐迷失了方向,慢慢闭上了眸子。
“啪”,一声树枝折断的脆响,伴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蔓延向树林的边际,打扰了岩石后这双因悸动而狂跳的心灵。月霜恍然推开云奕,红着脸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跑开,余光里不小心瞥到那蔓延向树林深处的湖蓝色裙裳。云奕怔在原地,热情慢慢退去,他的灵魂仿佛被抽走了一半,半晌都不动弹一下。
这次经历,他们谁都再未提及,他们佯装那是不堪回首的羞怯,其实那却是梦里百转千回的甜蜜。世间最易流露,却最难隐藏的,便是心心相印的真情。
酒意袭来,月霜带着一丝甘甜的笑意,沉沉睡去。
轩窗开启,秋意阑珊。
星晓望着窗外湛蓝的晴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离别在即,就算是这里安逸的空气,都想贪婪的再吸一口。
一只白鸽扑着翅膀落在星晓的肩头,伶俐的啄了下星晓的发髻。女子如鹿一般警惕的眸子扫视了周围,确信没有人时,迅速把鸽子捧进了屋子,关上了窗。
细长的竹筒绑在鸽子的腿上,星晓抽出里面的字条,看了很久。她神情复杂,似有难以言喻的苦衷。点起蜡烛,将纸条烧成灰烬,便径自出了门去。
她要去忘尘湖,她向往那里,一个可以忘却烦恼的清修之地,尽管这于她而言,是太过奢华的向往。
此时正是申时刚过,星晓并不知道,这命中了谁的期盼,又战败了谁的畏惧。
“我想给予你无忧的生活,可是我也不知道,今后我会有怎样的前途;我想给予你温暖的府邸,可是我也并不晓得,今后我是否还会到处漂泊;我想给予你永远的快乐,可是我也终究无法明了,上苍赐予我这一生多少的苦痛……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可是我想给你最好的,月霜,我喜欢你。尽管前途有太多的未知,我依然请你相信,我能给你最好的,请你相信我。”俊美的少年字字动容的用灵魂起誓,翩翩白衣在风中烈烈作响,此刻的楚云弈没有了似是而非的笑容,没有了桀骜不驯的目光,唯有的,是与忘尘湖一样深沉而清澈的温柔。
月霜慢慢抬起手,摩挲过云奕棱角分明的脸庞,眼角似有泪光闪烁,可是下一刻,她决绝的声音已然化作利斧坎向少年那颗似火嫣然的赤子之心,“云奕,忘了我吧。”
无尽的疑问澎湃出心底那波澜不惊的压抑,语气凭白失掉了往日的淡然与平和,云奕急急的追问 ,“为什么?难道是我楚云弈会错了意?”少年因激动而声音颤抖,迫切的眼神里透着讶异的疑惑和卑微的哀求。
星晓在一旁看得心痛。一年前,她不小心看到他吻她,一年后,她再一次不小心听到他对她的告白。老天似乎是以睥睨的姿态捉弄着星晓心中那份隐忍的情愫,仿佛天地间最动听的,就是她,苏星晓,心碎的声音。
月霜咬着嘴唇,不敢抬头看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彻骨的悲戚,一寸一寸的啃噬着她就将要垮塌的残忍。面对这般坦诚的告白,或许拒绝也该说得坦坦荡荡。
“因为,我是孟国的长公主,泷月。”
云奕翕动着嘴唇,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自己中意的人,竟然是孟国的金枝玉叶!一丝谐谑浮在嘴角挣扎却转瞬黯淡,自己一届布衣竟还信誓旦旦的向堂堂公主许诺未来,楚云奕呀楚云奕,你可真是让人贻笑大方了!月霜惶惶然见证着云奕脸上一丝丝落寞下去的神情,心中的痛不比眼前的男子少一分一毫。然而此刻,躲在树后的一颗心却是狂跳不已,星晓惊愕地张着嘴巴,颤抖的双手紧紧攥着丝袖里拿出的那条绢白帕子,呢喃的低音哽咽着喉咙,娘,我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
少年脸上惊异的神情慢慢缓和过来,像是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唇边竟挂起一抹微笑,“不管你是月霜,还是泷月,我喜欢你,不会改变。我知道,公主的婚姻从由不得自己,可是我一定要去争取。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之后的今天,我会在所有孟国人的面前说,我要娶你,孟国的长公主,泷月!”
月霜的泪水汹涌的流下来,眼前之人给予了她太多震撼和感动。作为公主,她过得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个中痛苦又有谁能名状。此刻,追究这份三年之约有几分可能已是毫无意义,只这份赤诚之心就已然让她所有的决绝与难过彻底融化。再也无从压抑的情感自心底炽烈的迸发,她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怀里嘤嘤的哭泣。云奕轻轻抚着她的背,无声的安慰。
远处的巨石后,星晓自嘲似的笑了,她的存在,总是无意间见证了他们的天长地久。莫要问这笑里藏了多少心酸,若他们能这样幸福,我便无悔。
忘尘湖畔,又一朝绮丽的夕阳。
清然居的小二楼,靠轩窗的雅座。她独自叫了一桌好菜,一壶上好的陈酿女儿红。
“小二!拿两只碗!”
“姑娘,您一个人喝酒怎用得着两只碗?”
“拿就对了,会有人来的!”星晓的目光狡黠的溜向楼梯,果然,一位俊美的少年走了上来。
“小星星好雅兴啊!自己来这里喝酒!每次都不叫上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啊!”云奕手中折扇轻摇,眉宇之间尽是笑意,一步步风姿卓越走上楼来。
“楚公子,这一个人喝的酒呢,叫做闷酒,就是说没有人陪啊!没有人陪你懂么?就是有人鸳鸯戏水啦,比翼双飞啦,就把小星星给忘啦!你猜,这叫不叫恶人先告状?”星晓只觉得头上又被那倒霉的折扇重重敲了一记,便委屈的回头,水盈盈的双目瞪着他,嗔怪着不再说话。
“好啦!不要再取笑我了……一个人喝酒多闷啊!我陪你吧!小二……”
星晓当即捂上了他的嘴巴,使了个眼色,云奕便看到了已经拿好的酒碗。
“为我准备的?”
“不是啊!随便放在那的,你喝不喝?不喝我叫小二撤了!”
“喝喝喝!还是小星星最好!哥哥先干为敬!”
干了三碗佳酿,云奕便再也掩饰不住今日所见所感的震撼,他开始琐碎地讲述起他和月霜的缠绵美丽,星晓默默地倾听,附和上那些情节该有的抑扬顿挫,那样笑意涔涔的望着他,碗大的心上却似有泰山压顶,闷闷的疼,疼到喘不过气来。
“三年,取孟国的公主?”星晓诧异的望着云奕,此刻的他,脸上的欣喜早已退却,换上了一副茫然无措的愁容。
“听起来很可笑是吧?”他干了碗里的酒,酒碗在紫檀木桌上重重的落定,“连我的小星星都不相信我喽!”尾音里浮若游丝的笑意,把一种悲凉掩饰得捉襟见肘。良久,他无神的双目失了焦距,自语般喃喃的叨念,“可是……我是真的……真的很爱她。”
星晓仿佛遭受了五雷轰顶,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被这样无可撼动的誓言渐渐揉碎。她强作镇定,打起精神看向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云奕只是摇着头,借着微醺而长长的叹着气。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的往碗里倒酒,喝掉,再倒。直到他倒在桌上,再也爬不起来,只有嘴里还喃喃的唤着,月霜,月霜……
星晓撩起他额前的发丝,苦笑着,楚云奕,该一醉方休的人仿佛是我啊……
婆娑进窗台的月光温软的落在星晓的肩头,她望着桌前睡熟了的少年,想起那张烧掉的字条,掏出娘留给她的白帕子,脸上是凝重的愁容。忽然,她暗淡的眸子里闪出一丝光亮,仿佛是希冀的翅膀,让绝望中沉沦的灵魂重新找到了起飞的方向。她轻轻的伏在他的耳边,楚云奕,相信我,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墨夜月明,前途未卜,破晓似在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