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忘尘湖畔。
皓白的月光轻轻婆娑过如镜的湖面,留下一路的波光潋滟。柳梢的影子素素落落,借微风的怀抱舞成了一地的柔媚。芦苇丛中不时响起的一丁点拨水的脆响,是蛙儿借着月色捕食着聒噪的小虫。在这窸窸窣窣的夜的私语里,一切都宁静的让人不想离去。
可是过了明晚,无论谁,多要离开这避世的桃园——磬竹轩,回到那征战不停,兵戎相见的乱世之中。每每想到这些,苏星晓的眉心就会涌起化不开的浓愁,她从湖蓝色的长丝袖里拿出那只月白色的手帕,眼神兀自的深邃起来。
离世城百里之外,是赤血洗练的沙场。
暮霭沉坠的时候,连绵的山脉只隐隐显着一抹幽冥的轮廓,将孟国与梁国似是而非的相隔。山脉割划出的两侧平原里,皆是枕戈待旦的士兵,提防着前来偷袭的敌军。如墨的夜色暗的像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络了太多的不安和恐惧,就这样硬生生的罩在山巅,不知翻过一夜,又会夭折多少英伟的生命。
这般看来,离世城真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离世城是处在梁孟两国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因“磬竹轩”而威名远播。因自上古以来,百家争鸣的学者们隐居避世来到此地,钻研学问,并建立了磬竹轩,共同探讨治学为人之道。慢慢的,这里便成了世人眼中的文化圣地,一处远离征战和野心,杀戮和血腥的避世桃园。多少年来,前来磬竹轩求学的人数不胜数,其身份更是五花八门,贫贱至乞讨斋饭的穷书生,富贵至金银堆砌的王公子弟,只是这磬竹轩素来崇尚“英雄不问出处”。凡来此求学者,一律一视同仁。所以,人们仿佛有了一种默契,来此城者都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向别人问起。
只是求学也有期限,不论是谁,在这忘尘湖畔住得三个春秋之后,便要踏上回乡之路,不得逗留,以免为这座清净的城带来祸事。就这样,离世城,磬竹轩,忘尘湖,像一处仙境般的画卷,让慕名而来的人们忘却尘世的纷扰,潜心修行,再恋恋不舍的离开。
忘尘湖再美,我终究是个过客。
苏星晓从凉凉的石凳上站起身来,湖蓝色的裙裳流淌了一地,纤纤玉指间捧起那绢白色的手帕,她有些失神的轻唤着,娘,娘,你放心,我会找到她的……
“星晓!原来你在这里啊!”清亮的嗓音,落拓似秋日里凛冽却带着暖意的风,透着熟稔的气息吹进星晓的耳畔,刚刚肆意的惆怅似乎一扫而空。“月霜的生辰,大家都喝得正痛快呢,你一个人到这里躲得干净啊!”楚云弈说着便嗔怪的笑起来,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在一袭月色下回荡着挥不去的暖意。
“月霜?生生把人家的姓氏给省了……怎么,人家以后就不姓白,该改叫楚夫人了是吧?”星晓转过头来狡黠的一笑,她虽不是像白月霜一样可以称得上美丽的女子,但清澈的眼神依旧绽放着星光般的璀璨。
本想对这躲清闲的小丫头说教一番,却不想被星晓反僵了一军,楚云弈故意竖起眉毛,一脸正经地说,“你这小星星,不许胡说!月霜和我只是……”
星晓别过头,举起纤手做出一个“你闭嘴吧”的姿势,恨恨地说,“楚云弈,你想清楚,过了明晚你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月霜姐姐了!你就能这么甘心地让她离开?”
少年的脸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愁容,“那又能怎样……我不过是一介穷书生……”怅然的月色搅乱眸中暗暗流转的情愫,落在地上却只剩一潭无奈的离殇。
星晓忽而失神,幽幽的说着,“难道幸福就是锦衣玉食吗……没有你在身边,会幸福吗……”
“你说什么?”云奕似没有听清楚,继续追问。
“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去跟月霜姐姐说什么!傻瓜!”星晓夺过云奕手中的折扇在他的额前用力一敲,又气哼哼地将折扇塞回他的手中,径直的走出了亭子。
月色倾泻,照着她孑然离去的背影,和他不知所措的迷惘。
当寂静袭来时,最无可躲避的,就是过往的记忆,和疼痛的心。
星晓清晰地记得,在闹市里,她和月霜,云奕那场如慧星陨落般轰轰烈烈的相遇。
七月的艳阳炙烤着这座小城里唯一的闹市,本该素寂的空气中便多了几分焦躁和闷热。星晓正在较有兴致的挑选着心仪的耳坠,不经意间侧目,忽而看到一柄荷粉色油纸伞下,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子翩翩走来,白晰素净的脸上,眉目如画,犹如燥热的夏夜里,一袭清凉的晚风,让人心旷神怡的美好。闹市里的人,从做生意的小贩,到闲逛的客人,无不驻足而观。
女子迈着莲步走到星晓的身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不露脂粉,而超凡脱俗。星晓若是男子,怕是早被摄去了三魂七魄。店家是个见惯庸脂俗粉的男子,此刻却恍若面见谪仙,讶异之状已没了形象,饱含着即将泄洪的口水结结巴巴的说,“姑娘……买……买一对耳坠吧……”说罢抢过星晓手中把玩着的那对水滴状玉坠子,嘴上少不了的谄媚,“看这对无暇美玉,和姑娘真是般配啊!”女子清丽的容颜上竟有了一丝愠怒之色,“这坠子本是这位姑娘相中的,我虽不懂事理,但这先来后到的礼数还是守得!”说着,她将那欲坠放在星晓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中,“姑娘,冒犯了,若不嫌弃,我愿把这对坠子买下送给你!” 温凉的玉落在手心里是那样舒适而安恬,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总让人感到无端的亲切。“ 啊!我的钱袋不见了!”白衣女子的手伸向腰间取银两的时候忽然惊叫起来。店家前一刻还羞愧的低下头,这一刻却凛然的抬头狠狠盯着星晓。而星晓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离她最近的人。
怪只怪这女子太美了,若平日里谁丢了钱袋,定不会有这么多人围上来帮忙破案,可是这仅是眨眼之时,就围了一大群人,他们责罪的眼神毫不避讳地投向星晓。
“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星晓拼命的辩解着。可是人声嘈杂,议论纷纷,时不时有鄙夷和憎恶的目光朝星晓投来。
“有胆偷没胆承认!”……
“长得挺标致的姑娘还竟然做这种无良的勾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哦!”……
“去跟官府的人解释吧!”星晓已经被拖拽着往前走,簇拥的人群推推搡搡,不知是谁拌了一脚,星晓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没有人伸手扶她一把,攒动的步伐没有因为摔倒而就此作罢,一个鞋印狠狠的印在星晓白皙的手指之上,疼得她顿时红了眼圈。平白摊上这样乌龙的事件,星晓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顾不得手上和膝盖上的疼痛,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怎样在这喧嚣的人群里站起来。
“住手!”忽而一个清亮的嗓音决绝的响起,像是暗夜里的星光,让星晓倏尔振作起来。“姑娘,这是我刚在路边捡到的,是否是你遗失的钱袋?”星晓透过人群,看到那一身云岫般洁白的长衫,衬着他翩翩的风度,刀砍斧削的棱角塑成上天眷顾的容貌,翩翩公子正是右手持一折扇,左手擎一只精致的江南刺绣荷包,正望着那同样拥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子。
“是我的!正是我的!”那女子并没有径直去取钱袋,却是立刻搀起摔倒的星晓,连声道歉,“这位姑娘,实在冒犯了。月霜给你赔不是了。”满腔的愤怒竟在听到她那样好听的名字时,烟消云散。星晓看到她那样诚恳的眼神,竟就那么若无其事的就原谅了,还自我安慰说,毕竟长得太美也不是她月霜的错。获得了星晓的原谅,月霜才又走向那个拿着她钱袋的公子跟前,恭恭敬敬地居礼,“公子,谢谢你。不知可否告知姓名,小女子自当铭记。” 少年的嘴角浮上一抹莞尔的微笑,“姑娘何必居礼,在下楚云弈。”
这样轰轰烈烈的相遇,让三个陌路转眼成了莫逆,原来他们都要去磬竹轩求学,年龄又相仿,两名女孩同岁,只有楚云弈正值弱冠之年,长她们两岁。在小城的酒楼里,三人围桌而坐,欢饮畅谈,好不快活。食毕,月霜拿出那对水滴形的玉坠子送给星晓,星晓却把其中的一只塞在了月霜的手中,“我们一人一只吧!”
玉滴连天翠,此情漾子心。
苏星晓有时会想,能与这样一对璧人成为莫逆,也是上天赐予的一种福。只是作为这次相遇里唯一的受害者,她也曾不止一次的质问过楚云弈,是不是为了和月霜搭讪而故意偷走了钱袋,但得到的答案通常是他的折扇在她头上一记响亮的敲打。云奕总是这样,和星晓打打闹闹,而每当月霜出现,就会无端变得小月清风,吟诗作对,通俗一点就是说,风骚起来。
从那时起,星晓就很识趣的知道,云奕的眼里,尽是月霜,而她,星晓,只是他的一个算不上红颜的知己。
在他心中的她和她,就像是今晚的夜色,月朗星稀。
袭来的困意倦怠了回忆,星晓在一幕幕往事中沉沉睡去,梦里,记忆与现实模糊了分界。她的嘴角若隐若现的浮着恬淡的忧伤。明天会怎样,明天的明天又会怎样?
月夜莫测梦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