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看到50多岁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撒娇,而且还是那么美丽高雅的丽子,小草感到十分不解。难道50多岁的女人还需要男人的爱吗?在30岁的杨小草看来,50多岁已经是老年人了,怎么说也应该到了性爱毕业的年龄。她想象着此刻丽子和金田在床上做爱的情景,怀疑他们的体力是否可支。不管怎么说,初次见面的金田先生对她的关心让她十分感动。
千代就像《窈窕淑女》 中的语言学家希金斯教授,要把卖花女伊莉莎培养教育成贵妇人那样,从日语到做日本菜,甚至包括如何化妆,都不厌其烦地指导着小草。本来小草的气质不错,又有着极强的悟性,身边还有外表漂亮,风度气质高雅的丽子是她最好的模仿对象。在两个女人的熏陶下,她渐渐学会了使用日语敬语,学会了说话慢声细气,还学会了浓淡相宜的化妆技术,连举止和神情都越来越像婆婆中村丽子了。
四
金田先生履行诺言,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驾车来到中村家。丽子不在家,他对千代说替丽子带杨小姐去逛逛银座,就把小草带了出来。
银座真不愧为世界有名的大街,光亮整洁的地面让人感到就是躺在地上,身上也不会沾上尘土。步行者天国区域没有车辆来往,连自行车也看不到。各个商店那么豪华漂亮,没有摊子摆在外面。即使中午,商店里也灯火辉煌,橱窗里琳琅满目。
银座大街上来往的人不少,但不给人以拥挤之感。行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个个都像丽子那么漂亮,有梳着高高的发髻,身着漂亮和服的妇女,也有身着西装的职业女性,还有雍容华贵的阔太太型女人。小草惊奇着全日本的漂亮女人是不是都集中到了银座。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一直与自己无缘的另一个世界,她很兴奋,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眼睛。
金田像父亲那样耐心地给她讲银座的历史,还在三越百货商店给她买了几身漂亮的衣服,说是受丽子之托。试衣服时,店员不断夸奖小草的身材和腿漂亮,令她有些飘飘然,自我感觉良好起来,似乎自己正处在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的世界里。
坐在椅子上的金田则抱着胳膊眯起眼睛看着试衣服的杨小草,如同在欣赏一幅绘画作品。
据说银座的三越百货商店是日本最有历史,因而也是最有名的百货商店。金田在这么高级的商店给自己买衣服,小草有些受宠若惊,心中不由得对金田和丽子涌起了一片感激之情。
当小草手里大包小包地走出三越百货商店时,那样子就像电影《俏丽佳人》中的朱丽亚?罗伯兹。
中午在银座的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五颜六色的食盒真可谓赏心悦目。食盒中有红红的生鱼片,生鱼片下面铺着绿色的紫苏叶。清淡的酱汤、烤鱼、蛋羹、炸虾,还有一碗米饭。饭菜清淡可口,再加上服务员面带笑容,彬彬有礼、细声细语地招待客人,让人感到很舒服,日本的服务果真是世界第一流的服务。
吃饭时,金田告诉小草,丽子是金田太太的中学同学,丽子的丈夫活着的时候,两家经常来往。说着又给了小草一张名片。
小草接过来一看,名片上面写着:
“金田电机株式会社社长金田康弘”。
“丽子的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已经出院了吗?”
“没有。”小草摇了摇头,低声回答。
“你见到他了吗?”金田又关心地问道。
小草又摇了摇头,神情僵硬起来。
识趣的金田没有再问下去。
下午金田送她回到家里时,丽子还没有回来。迎上来的千代见小草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忙指示小草快把这些东西收好,不要让丽子看见。
“这些衣服是丽子托金田先生给我买的。”小草对千代的担心感到有些迷惑不解,她急忙向千代解释着说。
“傻瓜,丽子怎么会托男人给你买东西呢?而且这男人还是金田。要买的话,她会亲自带你去买的。”
可也是这个道理,小草想了想。但她还是对千代说:“是金田先生告诉我的。”
“那天晚上的事你都看到了,金田和丽子的关系你也明白,你还年轻,注意不要惹丽子不高兴。”
“明白了。”小草答应着,内心还是有些闹不明白。
这么说,金田康弘是背着丽子带自己去银座买礼物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想讨好情人丽子?还是出于怜悯之心,同情自己嫁给精神病患者的命运?婆婆丽子跟同学的丈夫成为情人关系,肯定在心理上不轻松。想到这一点,小草倒觉得丽子有些可怜了。
后来,丽子不在的时候,金田又来过两次,要带小草出去,都被千代用种种理由挡了回去。
丽子有很多爱好,她除了参加每周一次的中文学习班外,还参加了网球俱乐部和西班牙舞蹈学习班,难怪50多岁的人了还有这么漂亮的身段。此外,她还喜欢听音乐会,几乎每星期都要听一次,不是看歌剧就是听交响乐,再就是看芭蕾舞。
听千代说,她的这些爱好,月开支可以相当于一个公司职员的月收入。这些经济来源在哪里?母子二人都不工作,能过如此富裕的生活,拥有这样的豪宅,还能雇千代胜子这样的佣人。无论怎么看,都属条件优越的中村家,仅凭小夜子的占卜,就千里迢迢地给儿子找个外国媳妇?难道日本女人不爱钱吗?良一到底住在哪个医院?这些始终都是谜。这些谜小草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知道能怎样,不知道又能怎样?对她来说,眼下同一屋檐下的三个女人能够和平共处,有自己一片立足之地足矣。
半年后,小草在院子和房间里照了几张相,寄给北京的家里。家里人回信说她有福气找了这么好的婆家,让她将来一定带良一回北京探亲。弟弟还特意添了几笔,意思是想来日本留学。这信提醒了小草,自己还是个不能独立,无法做出任何主张的人。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弟弟的请求,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给家里写回信。
林雪影来电话了,小草欣喜若狂。来日本半年多,除了丽子、千代之外,她是唯一给小草打电话,唯一提醒小草自己已经是个与外界隔绝了的人。林雪影的声音和久违的母语,让小草兴奋万分。
其实,小草也曾多次拿起电话想跟她聊聊,但每次拿起话筒要拨号码时,内心里另一个声音便会出来阻止她。
“慢着,你要告诉人家什么?”
“告诉人家自己每天和两个女人在一起,虽不愁吃穿,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寄人篱下?”
“告诉她至今都没见到幻影般的丈夫,而那个丈夫竟是个神经分裂症患者?”
“告诉她每天生活在得过且过的寂寞与矛盾中?”
是啊,说什么呢?欲拨电话号码的手放下来,将听筒送回了电话机原处,心里一片潮湿。
电话中,林雪影告诉小草,她家在千叶,到东京市中心坐电车40分钟左右,已经去过几次东京了。现在每天很忙,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她一手操持。丈夫佐藤浩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不到十点回不来。她除了早上要准备一家人的早饭,还要给几个月前开始上高中的佐藤家的大女儿准备带午饭的饭盒。下午出去买菜,做四个人的晚饭。婆婆是个慈祥的老人,身体虽不太好,但总帮她做这做那,教给她怎样做饭盒和日本菜,同时也是她的日语好老师,她认认真真地学,等等。
就在快放电话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不久前,我从报纸上看到有个叫‘中国文化学院’的介绍,知道这所学校开设中文学习班,不少对中国有兴趣的人都到那里学习。我试着给学校打了个电话,询问是否需要教中文的老师,想不到学校立刻让我把简历寄去,并约我下星期面谈。”
小草从未想到在日本还有这样的工作,她特别替林雪影高兴,但又有些担心地问她:
“你家里人同意你出去工作吗?”
“佐藤浩和我婆婆为我高兴,他们都鼓励我去试试。”
“太好了,学校有了结果,一定告诉我一声。”
“没问题,今后要多多联系啊。”
“好,等着你的好消息。”
一个外科大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娇娇女,半年前突然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家庭主妇,担负起照顾两个孩子,伺候婆婆、丈夫的家庭重任。然而这些为子女操劳和操持家务的事,她在电话里说得那么自然,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抱怨,似乎自己的人生本来就该如此。如果说有抱怨的话,她只是嫌自己的日语不好,不能和周围邻居畅通交流。
林雪影的通达令小草折服不已。是什么力量支持着她?是富于自我牺牲的精神?是爱情的力量?还是同情心?或者是其他什么别的东西?小草百思不得其解。
电话里,林雪影当然也问到了小草的情况。小草回答得支支吾吾,只告诉她每天跟婆婆和千代在一起,目前还合得来。丈夫良一因身体情况不好,正在住院。至于具体什么病,小草没说,林雪影也没问,大概她从电话中已听出了小草有难言的苦衷。
电话挂断后,小草怅然,心情复杂起来。就像本来生活在原始森林的氏族甘于狩猎和嬉戏,某一天现代人突然闯了进来,令氏族的人们开始为自己的裸身感到害羞一样。
林雪影的话提醒了她,自己到底算不算家庭主妇不知道,虽然不愁吃穿,可就像中村家里养的宠物,每天主人管吃喝,但没有主人的带领,休想出门。
她想起一次三人去百货商店的一段小插曲。
那天,丽子破天荒,带小草和千代去百货商店闲逛。小草去了趟厕所,出来后找不见丽子和千代了。她慌了神,便开始在大楼的每一层找了起来,百货商店太大,怎么也找不见她们,身上分文没有,连家都回不去,急得她差一点就哭出来。
正当她焦急万分时,传来了广播的声音,
“杨小姐,听到广播后,请你到一层电梯口,你的家人正在等你。”
她觉得当时的自己就像个三岁的孩子迷了路,心里无依无靠,可怜之极。
“我好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牢笼中生活。”
声音叹了口气,说:“你没有主宰自己的主动权,因为你不自立。”
“是啊,丽子和千代可以没有我,良一更不需要我,我只是为等待永远的未知数之解而存在,我的价值等于零。”小草叹息着。
“你要想继续待在这里,就不要有什么价值不价值的想法,否则你就不能安身立命。”声音提醒她说。
小草无奈地苦笑起来。意识带来了存在的空虚感,莫名的孤独突然袭来,再度陷入孤寂的心又一次徘徊在无人的荒岛上。
过去生活过的北京的家,工作过的单位,甚至父母妹妹弟弟都一古脑儿涌现在脑海里。她记起了儿时的家,自己和妹妹的那间小屋,父亲的阴郁,母亲时阴时晴的脸,奇怪的是内心竟然涌起了一股淡淡的久违的温情。
小草深深陷入了忧郁,她想寻找出路,摆脱这孤寂无人的荒岛,可四周漫无边际的水告诉她没有渡船休想离开。近来一直认为这座温馨的小楼是她寄身的理想之国,此刻却变成了鲁滨孙 的“城堡”。
声音说:“你学鲁滨孙,一个人开拓这荒岛。”
“可我一没有鲁滨孙的体力和智力,二没有‘星期五’的帮忙。”
“的确,你太难了。”
她试着用“随遇而安”、“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也 ”来说服自己,但无济于事,因为她不知怎样把这些正论与现实结合起来。
“杨小草,你真是个既复杂又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你过去期待的房子、舒适的生活环境不是已经到手了吗?为什么又哀怨起来?”冥冥中,声音对她的不知足有些不满。
“是啊,我也不懂我自己,也许太情绪化了。你说,灰姑娘与王子结婚后过得怎么样?幸福吗?”小草若有所思地问它道。
“一定很幸福,因为王子找遍了全国各地,才终于把她找到。”
“问题就在这里,王子没有出现。”
“你不是根本不在乎中村良一的存在吗?”
“可我的内心深层不是如我表面所想的那样满不在乎。”
“可也是,你毕竟是个女人。”它的语调缓和了下来,透出些许同情。
“人生是一种迷误。因为人是欲望的复合物,是很不容易满足的,即使得到满足,那也仅能给予没有痛苦的状态,但却带来更多的烦恼。这烦恼的感觉是人生空虚的成因,也直接证明生存的无价值。 ”
五
林雪影打来电话告诉小草,中国文化学院已经同意请她去当中文老师,每周有两个下午去上课。
听了这个消息,小草从心里往外羡慕她。林雪影果然是个到哪里都能站得住脚,做什么都能胜任的人。一想到飞机上的情景,眼前又浮现了那条为她解决危难的裤子。
据说,中国文化学院在东京中心的新桥,离银座很近。二人电话中相约,等林雪影来东京新桥上课的时候,一定见面好好儿聊聊。
一天下午,一进家门的丽子就高声叫着,
“千代!”“小草,快下来!”
丽子的叫声,让千代和小草都吓了一跳,以为她大白天的又喝醉酒了,二人不约而同从各自的房间跑进了客厅。一进门,便一眼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小夜子正微闭双眼,两手悬在茶几上,手下方的茶几上有一个玩具皮球大小的水晶球,此刻她手下的水晶球正放射着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怪异的光芒。丽子则立在茶几旁,紧张地注视着她。
“后天可以去医院接他。”小夜子睁开眼对丽子说。
丽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孩子一般摇着千代的手,双脚跳着。
“大夫说了,良一病情稳定,可以出院了!”
听了这个喜讯,千代先是瞪大了眼睛一愣,接着竟高兴地抹起泪来,嘴里不断念叨着
“太好了!太好了!”
显然,良一在医院已经住了很久。
丽子说完后,仍按捺不住兴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怎么也坐不下来。
早就把良一的事看得于己无足轻重的小草听了这个消息,内心复杂起来。最实质的问题突然而又必然地摆到了面前。既没有期待也无法拒绝的无奈,就像身不由己徘徊在荒岛上一样。她竭力控制感情的外露,因为这种感情是高兴和困惑二者的混合物。无论表示高兴也好,困惑也好,都代表不了她真实的感情。
自从被告知他是神经分裂症患者,小草精神上经历了生死搏斗后,良一已经在她的心里死去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作为良一的配偶来到日本的事实,而之所以处身在这里,是为了陪伴丽子和千代。
照片上清秀的良一毫无恶意地凝视着她,和丽子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令小草油然生出一股爱怜,在中国曾怀着羞涩,暗暗盼望着早日见到未见过面的丈夫,甚至可以说达到了渴望的念头重新涌了上来,一股燥热使她也像丽子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