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为你考虑,认为这样于你最好,
就是你跟从我;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
然后你将看到安于净火中的精魂,
因为他们希望会加入蒙庥之群,
不论那是在什么时候。
但丁《神曲》
一
1986年7月28日,这天天气奇热,记得唐山大地震就是发生在十年前的这一天。十年前这天的前夜,天也是奇热,热得人喘不过气,一夜都不得安眠,28日清晨就发生了那场可怕的地震。自那以后,只要天气奇热,杨小草就心惊胆战,担心会不会是地震的前兆还是其他什么不祥之兆。
一早出门,火团样的太阳当头照着,在等候前往首都机场的巴士时,不断涌来的热浪,使脸和身上的皮肤有种灼烧的疼痛,有如万针穿刺。这痛感使她眼前发黑,又唤醒了隐藏在她记忆深处的在母亲后背上戳来戳去的梅花针。这是儿时的记忆,这记忆常被定期不定期地唤醒,每每使杨小草备受折磨,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产生呕吐之感。
那梅花针是把一团大头针一根根嵌进一根像痒痒耙大小的木棒上,姥姥用它像敲木鱼似的轻轻敲打母亲的后背,说是对治疗母亲的极度神经衰弱有效。姥姥每次先把小木棒带针头的一端浸泡在盛满酒精的杯子里,再用蘸满酒精的棉花团大面积地擦母亲后背。做好准备工作后,就开始用针头的一端在母亲的后背上轻轻地戳来戳去。每戳一下,母亲的裸背就颤抖一下,就多了一簇小红点。有时戳得狠了些,那些红点就成了小血珠,接之而来就是母亲被针刺痛的呻吟。五岁的小草站在姥姥身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刺鼻的酒精,殷红的小血珠,后来就成了她永远也甩不脱的记忆。
此时此刻,她又遭到这突如其来的记忆袭击,周身从头到脚都在灼热和刺痛中饱受煎熬。她竭力想要把这可怖的一幕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以至于后来如何上的巴士,笨重的行李是怎样搬到车上去的,在车里,坐在旁边的母亲对自己说了些什么,都被那可憎的梅花针搅得支离破碎。
这一天是杨小草离开中国飞往东京的日子。
当母女二人进了机场大厅时,惬意的凉爽使周身的灼热和刺痛一下子消失殆尽,搅得她痛苦万分的梅花针也立即无影无踪。耳边哭哭啼啼唠叨着的母亲和周围告别的嘈杂声使小草终于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转折点到了,过了那道用红色布带拦起的地段,自己就要走向地球上的另一个世界。不是去旅行观光,也不是去留学,而是作为从未见过面的日本人的配偶,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开始新的人生。此去是福是祸吉凶未卜,生杀大权握在了陌生者手中。
临行前的兴奋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内心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所笼罩。她踌躇起来,脚底犹豫沉重。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嘈杂声,四周变成了一片死寂。她仿佛来到了无人世界,茫然不知所措。眼前的景象虽还在,但人群已化为幻影,模糊不清,只有一张一合的嘴说明眼前的现实。近在咫尺的母亲的脸突然缩小起来,像被拉长镜头的望远镜越推越远,最后也只剩下了那一张一合的嘴。
突然,眼前闪现了电影场面里才有的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握着的军刀,那锋利无比的军刀寒光闪闪、逼人眼目,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银龙向她迎面扑来。一阵寒气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全身被冻住了,思索也被冻住了。不听话的泪珠断了线似的夺眶而出。身边的母亲从未见过女儿这样流泪,有些惊慌失措,反倒止住了自己的唠叨。
母亲哪里知道,此刻女儿的泪水并非受了母亲和周围告别气氛的感染,也不是恋着自己的家人和生活过的家。而是在即将奔赴另一个人生战场之际,挥泪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从此征战他方,在那里或战死或拼得遍体鳞伤。一切都不容后悔,不容置疑,不容叹息,只能前进,不容后退。
小草注视着立在红布带那边的自己,那是过去的自己,在母亲身边拼命朝她摆手,示意她快走。留在红布带那边的自己已成了过去,就像那梅花针。泪水把一切冲刷得一干二净,包括过去的自己。她朝红布带那边的自己和母亲挥了挥手以示告别,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如同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毫不犹豫、大踏步地迎向海关。
办理了手续,拿上登机牌,登上了西北航空公司NW781航班。这一年杨小草30岁。
二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本次飞机前往美国洛杉矶,途中经过日本东京成田机场……”广播里传来空中小姐那软软迷人的声音。这架飞机真的要飞往大海那一边的世界,自己真的就要离开中国,此刻小草不再怀疑是做梦了。只是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如同旋转的万花筒,瞬息变换的花样令她眼花缭乱,甚至来不及思考天上掉下的是馅饼还是炸弹。难于上青天的出国梦实现得如此容易,以至于近些天,心里不住默默重复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又一次脱口而出。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后,看看表离起飞还有十五分钟,便把身体深深埋在座椅里,定下心来,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几个月来的梦想成现实的经过像走马灯一样一一在眼前浮现。从坐上巴士开始,一直到机场,母亲对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努力想回忆起来,却无济于事。她现在肯定已经坐上回程的巴士了。一想到母亲,杨小草的心一下子就冻住了,“哼,包袱彻底甩了出去,该满足了吧。”她冷冷地想。世人常说“母亲与女儿是天敌的关系”,这个说法用在杨小草和母亲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罗素在他的《幸福论》中,对女人扮演母亲的这个角色有着精辟的论述:
女人在决心做母亲的瞬间,就意味着她失去了从前的自由。这种时候,有责任感的母亲不向子女索求什么。而另一种母亲则向子女索求补偿自己所失去的东西。
杨小草怎么想自己的母亲都不属于前者。
“母亲”一词的概念往往与伟大、神圣和慈祥相连。
孟子有“断机”和“三迁”的母亲。高尔基有为了拯救儿子,冒着生命危险,散发儿子在法庭上演说传单的母亲。爱迪生有家庭教师的母亲。歌德有文学知己的母亲……母亲是孩子人生中的第一个伙伴,是孩子人生中的第一个教师,母亲在孩子人生意义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由于此,母亲就被赋予了抚养教育子女的义务,无论本人情愿与否。
“说了这么多伟大的母亲,你是什么意思?又要非难你的母亲不成?你该清楚自己既不是孟子,也不是高尔基,更不是爱迪生、歌德,你只是个忘恩负义、没良心的杨小草!!”
冥冥中,时常惹她烦恼的声音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请你不要插嘴!在即将离别这里之际,我要想想自己的三十年。”
小草被它骂得烦躁,急忙捂上耳朵,回敬了一句。
“到了婆家,你可要勤快些,人家日本女人可是全世界男人都想娶的。入乡随俗,你的‘半边天’思想得改变,到了那儿,你得像日本女人一样好好地服侍丈夫、公婆。”
母亲一路嘱咐自己的话要比这些多得多,可到头来为什么只记住了这么几句?小草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一向河东狮吼的母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妻良母?这么懂得做女人的道理?无疑都是那三百万日元的作用。父亲当初别说三百万,哪怕有这百分之一数额定亲礼的话,母亲早就“入门随俗”了,何至于像个受气包似的整天看着母亲的脸色行事。
“杨小草,你有什么理由这样看待你的母亲?你有什么理由认定父亲受气与定亲礼有关?你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它又正人君子般责问起她来。
“喂,求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我不过是推想而已,难道我没有想象的自由?”
小草反驳道,想让声音闭嘴。
她出生的那一年是羊年,且是12月生,又姓杨。
母亲说:“12月的羊没有草吃,是个受苦的命,就叫个杨小草吧,将来能像小草那样在哪里都能扎根儿、都能活下去。”于是自己的大号就成了杨小草,也是母亲的好意。下面还有个叫小梅的妹妹和一个叫小迪的弟弟,妹妹和弟弟的名字没什么说头,不过是取了谐音而已。
父亲早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在一个研究所工作,是工程师。母亲跟父亲一个单位,是会计。
父亲一向沉默寡言、面无表情,这大概与他曾在1957年差点儿被划为右派有关。无论在哪里,他嘴都闭得紧紧的,脸上绝看不出喜怒哀乐。在家里,父亲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透明、无色,似乎家里的大小事都与他无关,他只需管好自己。
母亲则不然,话多、易怒,也许与她年轻时就有极度的神经衰弱有关。
儿时对母亲的记忆就是女儿对她来说是个累赘。母亲二十岁时就生下了小草,按现在来看,二十岁正是享受青春,玩儿也好,谈恋爱也好的大好时光。可怜二十岁的她还只是个刚刚成人的大孩子,却已为人妻母。母亲喜欢穿戴打扮,假日里常和朋友打牌、逛商店。三四岁的小草还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母亲只得带她出去见朋友、打牌。
声音已经失去耐性,它不耐烦地打断小草的思绪。
“够了!够了!真絮叨。我知道,你又想说在大人圈里熬时间,孩子的耐性是有限的。你吵闹着要回家,母亲便生了气嘴里嘟囔着‘这孩子真讨厌!真是个累赘!’回到家里,免不了要挨一顿打。对吧?”
它学着小草的语调重复她的话,接着又说了一句:“你的这些陈词滥调我都听腻了。”
小草也有些动气,反问道:“你懂什么?我在那时听得最多、最怕的话就是这句‘真是个累赘’,因为是和挨揍连在一起。我知道你想说我心胸狭窄,可怎样才能让我忘掉这些童年的记忆呢?”
在家中,还是在孩童时代的杨小草与年龄不相符,内心总感到寂寞无聊。她有时悄悄躲在墙脚里双手托腮遐想,或避开家人耳目,坐在窗帘后面的窗台上,偷看童话、小人书,还有那永远也看不完的《十万个为什么》。她发现这是打发寂寞无聊的最好办法。也就是从那时起,冥冥之中的声音大概看这女孩儿太寂寞孤单,便时常飘然而至,陪伴她。它既是她的朋友,与她谈天说笑,又是她的敌人,和她争吵不休。
也许与母亲的工作性质有关,她是单位的会计,在家里则是会计兼总管。母亲精细地管理着家里的财务,精细到了让女儿感到向她要钱,便如同割她的肉。小草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母亲张口要钱,因为她深知母亲的秉性。但诸如学习用品、学校活动等费用,无法回避向母亲张口时,母亲便会唠叨说:
“上次不是已经给你钱了吗?怎么又要?记住,等你工作了,一定还给我。”
“几百辈子以前的事她都说成是上次,似乎我有孵钱的机器,钱一旦放进去,就会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地接连不断生下去,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小草又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愤愤地对它说。
见小草太偏执,太不听劝,它话中带着恼怒地对她嚷道:“你只考虑自己的感觉,你就没有想过当个家不容易吗?一家大小的生活、柴米油盐哪样都得计算,你用这样的话来形容母亲,不觉得自己太刻薄了吗?待你当家,可能还不如你的母亲。”
这番话说得小草理屈词穷,她泄了气,完全败下阵来,只好低下头不再作声。
她只能承认它的话不假,但又不甘心于屈服,且内心深处还在为自己抱不平,便悻悻地对它说:“母亲常让我感到无所适从,那时如果她知道培根的话,也许会是另一种做法。”
父母在经济上对孩子的管理不必过分苛刻,这样容易造成孩子由不满而产生心理扭曲,甚至结交不良之友,长大成人后失去正常的金钱观念。
声音不置可否,似乎默认了她的这一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