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踏上江南的古道,这个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虽然只隔了不过五天,却觉得像是做梦一般。街上许许多多的人与我擦肩而过,全部都在向同一个方向赶。我听到他们低声说话的声音,几乎每个人都在说:“可惜了,红颜薄命啊……唉……”
这就是苏小小下葬的当天吗?
师父果然是一直记得这个日子的。
这一天,下着小雨。烟雨朦胧的江南总是别有韵味,我的心里却是五味具杂。我站在暗处,看着前方送葬的车队。鲍仁居然穿了一身丧服,手抚棺木亲自送葬。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已经考中了吧?身上的气质也不同了,渐渐成熟起来。
我穿着很长的裙子,裙摆有点微微要拖在地上,被雨水沾湿了一大片。这是归墨给我挑的衣裳,他说我的腰很细,身形长,穿这样的裙子最好看,晚上站在月光下,肯定像嫦娥一样,被我一巴掌扇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白玉的发簪,腰上是白色的锦缎腰带。如此的一身白,居然是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车队蜿蜿蜒蜒,很长。观礼的人不计其数,像是整个钱塘都空了,所有的人,男女老少,全部集聚在苏小小的葬礼上,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挤满了人,护送着棺木一路向前。
车队渐渐走到了西泠桥上,鲍仁一直以手抚额,此刻却突然朗声说道:“苏小姐!最后一次了,请你看一看这如诗如画的湖光山色!这是你最爱的西泠,这是你最……”说到最后,竟然是哽咽的说不下去。
我的眼眶也慢慢的湿了。我身为苏小小的活了近十年,此刻方才明白,自己活得原来一直是自己的人生。所谓身不由己,现下想来,全都是自己的选择。我望着那樽尊贵的棺木,望着那些熟悉的人,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我不敢走近,甚至每多看一眼都像是在受着极刑。待人群全都走了过去,我慢慢踱到桥上。细雨朦胧,飘在我的脸上,有点凉。前面都是人,有些看不清楚葬礼的情形。我四处望了望,选定了旁边的一个小山,动身爬了上去。
山并不高,我站在山顶,俯视着下面的人群。下葬的地方已经选好,是一个风景极佳背山望水的风水宝地。深深的一个坑洞也已经挖好,棺木停在旁边,鲍仁和贾姨双双跪倒恸哭,连人群中都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良久,鲍仁失声痛哭道:“学生承蒙苏小姐不弃,倾囊相助,资助学生读书赶考,学生此生无以为报!但愿有来世,学生愿为苏小姐效犬马之劳!苏小姐向来教导学生,学成之后要为民做主。今日我便在此立誓,倘若我鲍仁日后不能为民做主,愿复来此地,一生为苏小姐守墓!”
鲍仁一手抚着棺木,一边道:“学生鲍仁,受苏小姐大恩,才得以有今日的成就!可没想到,苏小姐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给我,居然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让学生见到,便如此香消玉殒……苏小姐为人耿直善良,心地纯如净水,却落得如此下场!上天不公——是上天不公!苏小姐!你瞧,连那老天爷都为你落了泪!”
人群中的哭声越来越大,鲍仁续道:“苏小姐!你可知,人之相交,贵乎知心。可这世上,知我心者,唯有你……唯有你啊!”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将死的荆棘鸟发出的悲鸣,响彻天际。成千上万的人皆以袖掩面,哭声简直撼动天地一般。
良久,我怔怔的落下泪来,却忽然听鲍仁道:“苏小姐!为感苏小姐大恩,学生愿自此易名改姓!我鲍仁从此更名为安江南!只愿将自己的心安放在苏小姐身旁!万望苏小姐成全!”说完,竟然端正跪下,对着我的棺木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
我震惊的后退了两步。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懂,为何师父明明叫安江南,来到古代却说自己是鲍仁。一直以为是师父熟知历史玩心太重,却没有想到,原来历史中的鲍仁,真的是他!
葬礼持续了很久。古时下葬的习俗我不清楚,是以有很多个环节我都看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直到最后苏小小的棺木被放入土,鲍仁亲自动手洒了第一捧土在棺木上,我才知道,这里应该就是尾声了。
那个属于苏小小的盛大的独幕剧,终于要落幕了。
礼毕后,人群渐渐散去。我却依旧站在山顶移不开脚步。刻着“苏小小墓”的墓碑矗立在那个圆圆的坟冢前,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鲍仁和贾姨都跪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时近桑榆,天色都渐渐有些暗下来,突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树林里走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莫北。
莫北一向是一身黑衣,今日却是一身全白,连束发的锦带都换成了白色。仍旧是那么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清减了许多,却丝毫不掩他的锐利。
鲍仁看到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
莫北站在了我的坟前。片刻之后,鲍仁搀扶着贾姨离开了。
鲍仁离开后,又是几个人从树林的各个角落鱼贯而出。索酒,阮郁,夜残音。甚至还有徐平南,肃白泽。接着就是他们的随侍。阮郁的随侍白羽。莫北的随侍最多——善檀,谢迟,裴述,霁云,阿练,素素,还有我没有见过的几个。
我心里一阵诧异——
夜残音?!
白日见鬼么?
我愣在那里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见到夜残音没有死,我的心里是有一瞬间的松一口气的感觉的。
我生活在法制时代,无论背负着怎样的仇恨,杀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太不容易完成的工作。即使匕首没入夜残音的胸口的时候我曾经有过那么一刹那的激动和兴奋,可是当我回到现代,静下来,却觉得手上沾满了鲜血,怎么都洗不干净。
所有人都走出来站在了墓碑前。这么多的人,全部都是一身缟素。连平日穿着的最奢华的索酒都是一袭白衣,身上连一枚首饰都没有。
阮郁和索酒走到墓前,夜残音也走了过去。一时间四人并立,却是谁都没有说话。半晌过后,莫北最先开口,对索酒说:“小小死前,有话让谢迟转给你。”
索酒很是惊讶的抬头看向莫北,又转头去寻谢迟。后者上前一步低声道:“苏小姐让属下转给九姑娘一句话——‘气数将尽,速去勿留’。”
索酒低头想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阮郁询问的看了她一眼,她只是摇头说:“我明白了。”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
索酒望向我的墓碑,半是苦涩半是笑的说:“真是个该死的傻姑娘……明知道我最不喜欢欠别人的,偏是要对我这么好……真是该死……”
我却无声的笑了。索酒最喜欢说那句“该死的奴才”。许久未听,如今再次听到,只觉得亲切的异常。这个好姐姐,我可真的是一直把她当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的。
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滑下来,混合着细雨,浸湿我的整个脸庞。墓碑前站着的,全部都是曾经的死敌,见面就会动手的大仇人。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却像是好友一般的宁静祥和,为了苏小小,第一次没有硝烟的集聚在一起。
从黄昏到日落,直到山林中只剩下月光。他们几个人像是雕塑一般的站着,没有走,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我站在山顶上,一直无声的望向他们。
回来也只是为了再见他们一面,可如今见到,却贪婪的想永远这样看下去。
最终,已是好几个时辰过去,索酒蹲在我的墓碑前,开口道:“我一直想,如果这次我们都能平安,我一定将我所有的秘密都讲给你听……我们两个,一定能聊上几天几夜吧。其实你这个丫头,那么精明,肯定都已经猜到了……这些秘密我憋在心里,这么多年了,一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听我说。可是该死的……你现在为什么没有跟我一起站在这儿!”说着说着,声音竟然有了些哽咽。
徐平南看了她一眼,转头走向一旁的一辆马车,搬了一坛酒下来递给索酒。索酒将封泥拍开,说:“你最爱喝我的酒……”
我用手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索酒倒了一碗酒放在我的坟前,说:“这可是姐姐藏的最后一坛梅花酿了。二十三年的陈酿……小丫头,今天可便宜你了……”
说完,她直接端起沉重的酒坛,对着嘴喝了好几口。酒水顺着她的唇角流出来,她却浑然不在意一般。徐平南上前一步扶住她,她却一把甩开,语气轻轻淡淡的说:“该死的傻姑娘,姐姐今天就要走了。你现在躺在这里的样子,丑死了……姐姐才不会再回来看你……”
最后的防线一下子崩溃,我蹲下去,将脸埋在双手里。接着我听到阮郁的声音:“今日我们在这里,都是为了小小。往日便是有血海深仇也暂且放下罢。”说完是倒酒的声音,然后他继续说,“这杯酒,我敬小小——千古奇女子!”
说完,他将一杯酒仰头喝尽,放下酒杯后又说:“从此之后,我们几人之间若再生变故,我不会再看着小小的情面。”
索酒转头看了看莫北,又看了看夜残音,终是无话,转身向马车走去。肃白泽跟着她一起上了马车,眼见着车夫即将赶车要走,突然车帘被人掀开,索酒的声音传出来:“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去请么?”
话音刚落,徐平南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片刻过后,阮郁走上前去,将怀里一个小小的盒子埋在了墓旁。再站起来,也是转身离去。白羽跟着他一起上马,两人向着建康的方向疾驰而去。
自此,山下仅剩了夜残音和莫北两批人。
夜残音突然笑了一声,半是感慨的说:“想不到,到了最后,你我都没有得到她。莫北啊莫北……你聪明一世,现下可后悔了?”
莫北没有说话。夜残音却继续道:“这一生……”他自嘲的笑起来,“这一生,我走过很多地方……品过很多酒,听过很多歌,作过很多词……却没想到,最终赢不到一个人。”
夜残音走过去,坐在我的墓碑旁,对着我的坟冢,突然狂肆的笑起来。他笑声很大,弥漫在夜空中。他笑了很久,很久,声音却渐渐的低下去,带着一点点寥落,轻声说:“苏小小……你可真是……真是,让我……”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完。只是垂下头去,一手抚额,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北依旧负手立在那里,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其实他们夸大了。
身为苏小小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戏子一般的人。那个时候的我,曾经迷茫,曾经孤独。曾经盛放,曾经不可一世。可对于我而言,无论心境如何,我只能飞蛾扑火一般的将生命都豁出去的活。要么就价值连城,要么就一文不名。
这是我的赌注,不管最后是否赌赢。
静了很久,夜残音再次开口。声音蓦地有些沙哑:“你救了我——谢了。”
我猛地看向莫北。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当时病入膏肓气力太小,一刀下去没有伤到要害的缘故。可是——莫北。他怎么会愿意救夜残音?
莫北默了一默,声音清冷的说:“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了救你。”他顿了几秒钟,声音蓦地有些温柔,“我只是不想让她背负着罪恶的活。”
这是莫北这一整晚第一次开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仿佛昨天才刚刚听到过。我连哭的力气都不再有,只是愣愣的盯着他。这应是最后一次了——我对自己说。
“嗤……”夜残音忽的又笑了,“莫北。”他说,“莫北,你总是要把自己弄得跟圣人一样。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得不到?苏小小可是到死都还恨着你。你以为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莫北没有再开口说话。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夜残音也走了。是被一个随侍叫走的。走之前,夜残音神色古怪的看了莫北一眼。
我没有懂那个眼神的意思。
可是莫北没有走。细雨斜飞着,他却继续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雨丝落在他的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银边。一片苍茫,他像是一直在那里站了几千年,几万年。仿佛他早已化作一尊雕像,永远的注视着那座墓碑。
我站在那个不足以称之为“山”的小山上,低头望着他。与此同时,当我一心一意的看着他,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那一群随侍的骚动。
待我醒悟过来的时候,素素已经伸手指着我的方向,失声的脱口而出的叫了一声:“苏小姐!”
莫北倏然抬头将视线射向我的同时,我吓得退后两步,然后提起裙角,迅速转身向反方向跑去。而几乎是同时的,我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莫北追了上来。
山上光秃秃的,连树林都没有,根本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让我躲一躲。我拼命的向前跑的时候,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我从小到大体育就从来没有及格过,这么跑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绝对跑不过莫北的。
于是我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
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我微微弯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背对着莫北,我迅速的将手腕上的水晶手链摘了下来,放在腰间的机器上面,然后迅速的按下密码和相应的按键,启动了时光机。
仿佛是觉得我的动作太过奇怪,莫北顿了顿,还是走上前来。随着他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声,时光机开始启动,一阵耀眼的光芒闪过,在莫北抓住我肩膀的同时,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卷进了气流里面。
仓皇之间,莫北眼疾手快的死死的抓住了我的手链。可是时光机的力量怎么可能是凡人能够支持的了?僵持了不过一两秒钟,水晶手链砰然断裂。天旋地转中,我只觉得五脏六腑被人生生的撕裂。从没有哪一次的穿越让我如此难受,像是心脏被人挖走了,徒留下一片空洞。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晶莹的灯光亮在四周。我躺在时光机的机舱里面,伸手按动了几个按键,舱门打开,归墨将我扶了出来,说:“怎么样?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大好?”顿了顿又说,“小九……你哭了?”
我抹了抹眼睛,果然还是湿润的一片。勉强笑着说:“是啊……葬礼嘛,触景伤情不就哭了。”说完将头上的发簪拔出来,把腰间的机器拆下来。
归墨却突然一下握住我的左手,惊讶道:“你的手链呢?”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链被莫北扯坏了,忙说:“对了对了,我手链坏了,被……咳!那个,穿越回来的前一秒钟突然断了,怎么办啊?”
归墨眯了眯眼睛看着我,旋即又笑起来:“笨死你得了,怎么手链都能坏?那可完了,看来这次老天都不帮你了。再给你做出来一条匹配你的DNA的专用手链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我看你还真就是个管内勤的命!”
我哭丧着脸正要再说话,突然工作间的房门被人推开,四师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走了进来,仿佛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隔着厚厚的玻璃对我们招手。
我和归墨关了设备走出去,四师兄对我说:“小九,外面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