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我迷迷糊糊的找回自己失落已久的意识。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头很胀,太阳穴砰砰的跳,像是被人拿着一柄锥子一下下的凿。这样清晰且真实的感觉让我吓了一跳,我不是死了吗?难道这就是灰飞烟灭之后的感觉?
可是,灰飞烟灭之后怎么还会有感觉?!
突然一道强光闪过,很是刺眼的光芒,让我条件反射的皱了一下眉,却听到大师兄归墨的声音有些低沉的响起:“老四,你别站在那儿——挡着光了。”
接着是六师兄的声音说:“对对。四哥你让开点,让小九晒晒太阳。”
静了片刻,归墨又说:“老四,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四师兄没有说话。顿了顿,六师兄和归墨又一前一后催了一次,四师兄还是没有说话。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是六师兄走了过去,推搡了四师兄一下,说:“四哥?你怎么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四师兄才开口:“小九她……”良久,四师兄声音发颤的说,“小九她,她好像……我好像,看见她皱眉头了……”
他们三个人都静了好久,我极力的想睁开眼睛,却觉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哼声从鼻子里溢了出来。
归墨颤抖的声音响起来。他说:“快去……快去,找师父过来……”
两个小时之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师父和归墨坐在我的床沿喂我吃药,一干师兄们站在床边围了一圈。几粒药片吞下去,师父帮我拢了拢飘散在耳畔的碎发,说:“见到南木了吗?他怎么样?是不是不肯回来?”
我低了低头,轻声说:“他爱上了苏小小,留在那里陪她了……”
“不可能!”师父突然一甩袖子,霍然起身道,“苏小小十八岁那年初夏就病逝了,南木怎么可能陪着她!小九,你莫因为个人私心就帮南木!”
我抬起头,望向他。还是那副脸庞,已十分难以辨认出鲍仁的影子,很难想象他年轻时居然是那样的一个美男子。我想了想,抬头说:“师兄们站在这里不累吗?你们先回去休息,等我睡一会儿就过去找你们玩。”
几个师兄愣了愣,望了望我,又都看向师父。只归墨看了看我,笑道:“小九回去了一趟,怎么突然这么懂事,都会关心人了?好,我们先回去,你好好休息。”说完带着众人走了。
师父皱眉看着我。
我低头想了很久,这件事情应该怎样跟他说。原本就是存着自己必定只有死路一条的决心将性命丢在了那里,全然没有想过日后再见到师父的可能,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怎样解释。可是师父爱慕苏小小的心思我很明白,那虽不是爱情,却必定是夹杂着青涩的爱意的。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子,猛然之间见到那么夺目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全无爱意?
也就是这么一份爱,让我没有办法对师父坦白。怎么可能告诉他,他爱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小徒弟?我低头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对他说:“师父,南木死了……他为了救我,死在南齐了……”
师父整个身子猛然一震。我噙着眼泪,哽咽的续道:“南木回不来了……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帮到他,反而害他为我丢掉了性命……师父,你罚我吧……你罚我吧……”
我跪坐在床上,将脸深深的埋在手掌里。回去南齐的九年多,身边出现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很难将哪个人当做真正的亲人一样的相处。如今见到师兄,见到师父,方才真正的觉得,自己是回家了。
我无法多言任何,对于那一个曾经,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出口来。师父像是也了解,没有问太多便说让我自己好好休息,自己回房去了。
师父走后,我卧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眼泪不停地流,整个人蜷成一团。敲门声在背后响起,我不想理。过了片刻,有人推门而入,轻声走到我背后坐下,抚抚我的背,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随手拿过来擦了擦眼泪,却听到归墨在我身后说:“南木的事……师父跟我说了。我很抱歉。”顿了顿,又说,“有什么话,你不方便跟师父讲的,可以跟我说。有些事,说出来总是好受些的。”
我双眼没有焦距的盯着墙,轻轻摇了摇头。
那九年的时光,一厢委屈,一世纠葛。根本无法与人说。
归墨拍了拍我的背,说:“你知道么,你昏迷不醒的这九十多天里,师父每一天都睡不好觉。每天清晨便醒,夜里书房的灯能一直亮到后半夜。小九,无论事情如何,我相信你不会害南木,也相信南木一定是真的爱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做了你所有能做的事。”
“你不懂……”我摇了摇头,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你不懂,归墨……我曾经那样的恨过他,恨他不爱我,恨他丢下我……恨了那么久,那么多年,却突然发现他做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我……你懂那种感觉吗?你懂吗?”
“你知道他临死之前对我说什么吗?他说,我选的是最需要我的那一个……他说,我爱你,自始至终都是……归墨……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归墨没有说话,却躺下来,把我揽在怀里面。我用力抓着他,像是垂死的人抓着最后的一棵救命稻草。那一天,我哭的天昏地暗,甚至在南木刚刚死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哭过。归墨的衬衫被我哭湿了一大片,最后他干脆把衣服脱下来,佯装嫌恶的扔到了一边。
哭泣像是一种发泄的方式,强烈的哭过之后,心情仿似也会好一些。我躺在床上,鼻子还塞塞的,声音闷闷的问归墨:“归墨,你说,美女和才女,男人到底喜欢哪一个多一点呢?”
归墨一边厌恶的将脱下来的衬衫踢的远一点,一边心不在焉的说:“我喜欢美丽的才女。”
我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
两个人静了很久,我突然半撑起身子看着躺在一旁的他,再次问道:“如果美丽和才华只能选一个呢?你选什么?”
归墨原本正闭着眼睛养神,用他的话说,是——陪你哭那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胜任的活,体力差的根本就不行——听到我这么问,他睁开一只眼睛,很是奇怪的将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个遍,皱着眉头语气揶揄的说:“哟,苏大霉女,你怎么今天这么执着这个问题?是睡了几十天,睡傻了么?不过说实话啊,你这么三个多月睡过去,我怎么觉得,好像……好像你变漂亮了?”
我用力的踹他一脚:“归墨!”
他这才认真起来,想了好久,跟我说:“我选才女。我老大不小的了,美不美的,我早看淡了。”
“真的吗?”我挑挑眉毛,“那是谁整天看最近红的不行的Angela Baby来着?我可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才’……”
“身材也是‘才’啊!这你就不懂了吧……欣赏美女,和找女朋友,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还有那么多男的喜欢欣赏仓井那个啥小姐呢。你真见过有谁愿意娶她回家的么?”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也对。便“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复又躺回床上去。
想了想,我问归墨:“你知道苏小小吧?你说,论长相吧,她虽然是漂亮,也算的上是有那么一点儿风华绝代的意思了,但是总比不上西施貂蝉吧?论才华呢,她是会写那么几首诗,可也总比不上什么薛涛鱼玄机吧?那可是差了好几个档次的。可是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她能这么出名,能这么的,这么的……”
我歪了歪头,找了半天的形容词,却还是找不到。好在归墨跟我从小到大,总是有着默契,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他却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又是一阵安静,过了好久,我叹了口气,幽幽的像是自语一般的问归墨:“苏小小……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
归墨也静了好久没有回答。就在我以为他不会答我的时候,他突然低声开口,说:“苏小小么……她是深藏在男人心中的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我听着,没有说话。双眼望着天花板,又想起临死前的景象来。
若美人如花,她就是一朵高洁溢香的花朵,开在西泠桥畔。来往者无数,赏花者甚多,却无一人能够让她倾心。而在那一个花朵灿烂的春夏之间,当所有的花朵都在竞相开放,唯独她却凋零。在一座属于夜府的画舫上,有白玉做的酒杯和金子做的汤匙,唯有她是朴素的。带着未经雕琢的妖艳,将人生定格在了那一个本应最美的年华。
躺了很久,我问归墨:“医生怎么说?”
归墨清了清嗓子,答道:“医生无法解释,但是说你身体恢复的很好,各项指标正常。师父说,晚点让我们‘专用’的医生过来看看。”
我点了点头。
所谓“专用”的医生,就是知晓我们研究小组的研究方向的医生。因为我们穿越时空,时常会引起身体的不舒服,因此他一直负责我们的健康状况,对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体情况都非常了解。
归墨继续说:“师父的意思是,这次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万幸没有真的出什么事,因此以后应该会尽量减少你工作的次数了。你是女孩子,本来做这个工作就太危险——我之前跟师父提了很多次,让你转做内务后勤。以后除非极其必要,不然禁止你直接执行任何任务。”
我“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为什么?凭什么!我身体好的很,凭什么让我做内勤?”
“你先别急,”归墨也坐了起来,认真的看着我说,“小九,这么多年你执行任务,每一次都很出色。可是风里来雨里去,更何况现在我们的技术并不是完全成熟——像这一次,你差点连命都没了。总之,我是不允许你再冒险了,师父肯定也不会答应。我们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师父让我转告你的,这是命令,你必须执行。”
我皱着眉头坐在床上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刻从床上跳下来,直接披了一件外套就往外冲。归墨死命的拉我,被我一脚踹中膝盖,倒在了地上。
我直接冲到了师父的房间里面。
师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旁边桌子上摆着他的小酒壶,手里握着一枚铜钱。我“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把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来问我:“小九,怎么了?火烧你屁股了?”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师父,我知道我是女孩子,你们都觉得我不胜任这份工作。可是,我并不比男人差啊……唐朝那一次,如果没有我,四师兄走得了吗?北魏那一次,要是没有我,七师兄早就给军队杀死魂飞魄散了。那么多次,我都表现的那么好,现在只不过是机器出了一次故障,你们居然就让我负责内勤?!”
师父清了清喉咙,将那枚铜钱放到怀里,对我说:“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况且小组也需要有知情的、熟悉业务的人来做后备工作。你是女孩子,心思细腻,做这个工作很合适。”
我摇了摇头:“我不同意。你们没有理由这样做!论能力,我不比任何一个师兄差,你这是,你这是……”我气得想不出形容词来,低着头半天才说,“你们这是性别歧视!”
“这件事情已成定局。”师父抬手喝了一口酒,“你出去吧。”
我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归墨,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忿忿的说:“我不走!凭什么?公司里面降职还要有个正当理由呢,何况这次机器出故障,又根本不是我的错!”
师父没有说话,我却越想越气,顺手端起师父的酒壶来,直接对嘴喝了一大口。
酒咽下去,我却突然愣住了。这居然是——索酒的梅花酿的味道。几乎丝毫不差的、清香浓郁的味道。
我惊怔的看向师父。
师父睨我一眼将酒壶拿回去,对归墨挥挥手说:“你先下去。”
归墨点头走了出去。师父缓缓喝了几口酒,对我说:“小九,你有没有发现,这次回来之后,你的性格变了很多?”
我一愣。师父继续道:“不只是性格,连眼神都变了。眼神一变,整个相貌都感觉截然不同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南木的死又是怎么回事。但是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去追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领养你吗?”
师父抬头看着我,缓缓说:“你入门最晚,恐怕对师门的事情并不如归墨他们清楚。可正如你所知,他们都是我从孤儿院挑出来领养来的——你以为你自己也是,其实不然。你虽也是被孤儿院照顾,可是我领养你,是因为你太师父的一句话。”
“当初我觉得自己的弟子都是男孩子,恐怕日后会有不方便。正巧你太师父云游回来看我,我就让他陪我一起去孤儿院走了一圈。那天下雨,我记得很清楚,你浑身是泥水的跑在院子里,撞到了我身上。当时你太师父看到你,突然就变了脸色。他说‘此女乃有缘人,必是你的关门弟子,且收她回去罢’。”
我皱着眉头怔住。一直不知道,原来领养我还有着这么一段过往。
师父继续说:“回来之后,我一直问你太师父,究竟你跟我如何有缘,为何会是我的关门弟子,他却一直不肯说。只道‘待时机成熟,你自会知晓’。你的太师父修的是逍遥道,算是半个通天人,不是我的道行及得上的,因此我直到现在也算不出来你和我的缘分究竟是什么。可是,小桥。经过这次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再次涉险,希望你明白师父的心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难道我注定是要做这一行的?注定回去成为苏小小?太师父说的话,和南齐的道长说的几乎是同一个意思。原来我回去真的不是巧合,真的是命运?
两个人无言的对坐了半晌,师父把一壶酒喝去了大半。已过午夜,四周渐渐寂静下来。我终于只能妥协,对师父说:“好吧,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去执行任务。可是……师父,算我求你。古时的事情我尚未做完,求你,让我再回去一次,就一天,我就回去一天。”
师父默了一默,问我:“你要回去哪里?”
我望着无尽的夜空,内心的苍茫再一次涌起。我死的时候,没有一句道别。现下苏醒过来,只想再见一眼,那个人。
“钱塘。”良久,我低声的说,“南齐的钱塘——千古名妓苏小小的葬礼。”
师父猛然抬头看向我,嘴唇发颤的呢喃了一句:“你果然……”却突然又顿住,再次无言了半日,终于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