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是莫北的人,这一点在南木来救我的那晚我便看了出来。只是不知道,莫北既然已经绝情若此,何必还要在我身边安置眼线?
就如此一日日过去,钱塘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夏时节。我每日都呆在房间里,连下床走动的力气都没有,算下来也应有两三个月不曾出外走动。脸上的伤疤结了痂,脱落之后变成两道盘踞的伤痕。
可是胸口的伤却迟迟无法痊愈。
素素说,是因为我向来体弱,如今进补的药吃进去又吐出来,每日的营养不够,自然好的不快。可是我却知道,这只是苏小小的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了。
记载中,苏小小是在鲍仁前去赶考之后的那个夏天含恨而终的。如今已到春夏交界,就算我有铁打的身子,想必也抗衡不了命运的力量。我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差,身子一日比一日消瘦,咯血的频率一日比一日高,昏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多。可是——夜残音再也没来看过我。
如此倒好——我常常这样对自己说,如此倒好。
一个人的时候,我只会看书。偶尔捧着书卷,思绪却飘开,想着报仇的事。一个又一个的方案想出来,又接二连三的被否决。素素常对我说,我的身子,不能操劳过多,让我不要总想着不愉快的事。可是我常常想,来到这里这么十多年,快乐的事有多少?
我处心积虑的一步步走到今天,成全了一个苏小小。这么艰辛的一条路,快乐的事能有多少?
后来有一天,我昏睡着却突然惊醒了过来。看看天色,像是下午时分。素素不在房里,我披了一件外衣,下床走到了窗边。
初夏的空气很好,我呼吸着,觉得肺里也轻松很多。往日里我每日起床都要伏在床边咳半日,咳出好几口血来才算作罢。今日却没有,只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平日里根本没有力气下床,连简单的走动都必须要素素搀扶着才能完成,今日却自己就能一口气走到了院门口。
我拨弄着院子里的一株西府海棠,绯红色的花朵开的满枝都是,被我一拨,又扑簌簌的落下花瓣来,像是下起了绯红色的雨。
我走动的声响弄醒了素素。素素从房里跑出来,见到我站在海棠树旁,惊的怔住了脚步。
我转身冲她笑笑:“今天我心情很好,陪我去西湖走走吧。”
半个时辰之后,我和素素坐在了画舫上。许久未见,西湖的风景像是又好了很多。湖面上的荷花渐渐开始含苞待放,一朵朵娇艳的迎着阳光。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真的是心情特别好,好到我吃了药之后居然连想吐的感觉都没有。
我笑着对素素扬了扬手里空空的药碗,笑道:“真的是很开心,有没有带酒来?给我开一樽。”
素素欲言又止了一下,勉强提着嘴角对我笑着说:“想着小姐可能想饮酒,特意带了前日索酒姑娘带来的一樽梅花酿。奴婢去给小姐开。”
我倒是心情更好了。
原本以为素素肯定会劝我不要饮酒,对身子不好。却没想到她居然特意带了酒来,还是我最爱的梅花酿。真的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我已很久很久都没有喝酒,如今喝一口往日习惯的味道,觉得简直是遍体生香。我连喝了两盏,终究还是身子不好,捂着嘴低低的咳嗽起来。
素素忙端了温水递给我,略带着点嗔怪的说:“小姐身子不好,好歹能喝点酒了,却也要顾忌着点自己,不要喝的那么急。”
我笑着把手里被鲜血浸湿的帕子递给她,拿过热水喝了几口压了压酒气,道:“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且让我放纵一日吧。”
素素满眼情绪复杂的看了我半晌,却突然背过身去拿手背拭了拭眼泪,抽着鼻子对我说:“小姐心情好……素素也就放心了。奴婢去给您买些点心来。”说完满眼都是乞求的望着我。
我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杯盏,心思却在不停的转。半晌,方才缓缓的,一字一句艰难道:“我不饿。”
素素愣了半日,忽的转过头去不再言语。我望着湖面上的涟漪,眼角也有些湿了。
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想来我现在的情况便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了,她想要叫莫北来见我最后一面。原来回光返照就是这个样子……以往看小说,常常不明白,人之将死,怎么会突然精神好起来。如今自己体会,方才懂得,原来真的是这么的神奇。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好,这样也好。我现在这个样子,不仅身子羸弱,连脸都毁了,怎么可能以这副样子再见莫北……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湖面上的画舫渐渐多了起来,遥遥传来了歌女的歌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尾画舫上,一个青衣女子怀抱琵琶,身姿袅婷的坐在船头。歌声期期艾艾,缠缠绵绵。我半是苦涩半是笑的喃喃道:“原来是赶来为苏小小唱挽歌……”
素素愣愣的瞧着我,轻声道:“小姐……”
她话音未落,突然画舫外传来了刀剑相交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只见素素已“唰”的一声抽出随身的长剑,闪身站在了我身前。
我抬手压了压她蓄势待发的剑,对她说:“你去,带他进来。”
素素皱着眉望着我,像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勉强提起唇角算是笑了笑,对她说:“快去。”她方才将长剑收入剑鞘,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刀剑声顿时停住。
片刻后,素素带着谢迟走了进来。
我正抬手倒水,素素见了忙接过去。我笑着指了指对面,对谢迟说:“坐。”顿了顿,又道,“你跟了我一整天,如今又跟我的随侍动了手,该不会只是想见我一面。”
谢迟刚刚盘腿坐下,听了我这话,却突然一挥手,将小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杯盏碎了一地,热水铺洒在地面上,浸湿了我的裙角,溅到了我的皮肤上。应是很热的,我却感觉不到什么温度。皮肤像是被麻痹了一样,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的嵌入手心里,甚至感觉不到痛。
门被倏然推开,一个夜府的护卫冲了进来,看到这副情形,顿了顿,低声询问道:“夫人?”
我随手擦了擦手臂上的水花,挥手道:“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护卫默了一瞬,旋即道了声“是”,再次关门走了出去。
一时间,房内三人均是无言。半晌过后,谢迟声音低沉的说:“我一直以为,你苏小小就算是诗妓,就算你每日周旋于男人之间,就算你趋炎附势,是全天下每个男人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可终究洁身自好,心地纯良,才值得公子为你做了这些!可我没想到,你这女人……你这女人!你简直狼心狗肺!”
我淡淡的没有说话。谢迟深吸几口气,又道:“公子那么纵容你!你要什么他给什么,你身子不好他比你还急,多少次你惹了麻烦是他替你解决——你想要住到他母亲住过的地方他都依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夜残音那个禽兽有哪一点比得上公子?公子大病未愈,伤口都还流着血就去找你!你居然连门都没有让他进,你有没有点良心?!”
“以前不管世人说你如何,我却一直认为你是爱他的,可是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连这一点都是错的!从那以后,多少次,我们都劝公子放弃,他却还一厢情愿的帮你,甚至找来南木,一起策划着要将你救出来!你以为这些都是假的吗?!他想要赶过去救你,却急的突然旧病复发晕了过去,脉象都险些没了,却还强撑着身子往悬崖赶,甚至拖着那样的身子跟夜残音交手,第一次败在夜残音剑下!你却还留在夜府,连见他一面都不情愿!”
谢迟眦目欲裂的瞪着我,捶着桌子质问我,大声的吼叫,对我说:“苏小小!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没有什么话说。”静了半晌,我对谢迟道,“我没有什么话说。”说完,我将左臂伸向前,摆到了他面前,对他说,“莫北神医的名声众人皆知,谢公子跟着他这么多年,想必就算是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烦请谢公子为我切个脉吧。”
谢迟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神色古怪的盯了我半晌,又转头去看素素。素素却不忍的转过头去不看他。默了良久,谢迟终于伸出右手,一边将手指搭在我的腕脉上一边说:“苏小小,你这女人究竟在打什么主……”
后面的话被生生的顿住,谢迟的神色突然由厌恶变成了震惊,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着我。
我缓缓将手臂收了回来,低下头去整理宽大的袖口。画舫内变得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谢迟整个人僵在那里半晌无法动弹,终于只是失声道:“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他,却余光瞟到他震惊的望向素素,低吼道:“这不可能!”
素素皱着眉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却缓缓的对他点了点头。
谢迟再一次望向我。
我端起一旁的酒杯,摩挲着杯沿,对谢迟说:“如你所见,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对他来说,无论他爱不爱我,恨我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选择。”说完,将一杯酒一口饮下。
辛辣的酒水顺着我的喉咙一路割下去,我强压了半天,终究抵不过肺里翻涌起来的咳嗽,用袖子掩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我从未如此的咳嗽过,嘴里充斥着梅花酿和血的味道,辛辣却甘甜,都是我熟悉的味道,如今却像是要夺走我的命一般,冷汗涔涔而下,素素立即跪倒在我身旁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却是于事无补。
那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我咳的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恍惚中却看到谢迟也站了起来,却突然被人推倒在地,一个人影欺近,迅速来到我身旁。那是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人,我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明,右手捂着嘴,左手快速的在腰间摸索,然后反手抽出一柄匕首,毫不迟疑的刺入他的胸口中。
夜残音闷哼一声跌后一步稳住身形,单膝跪地的震惊的看着我。
我又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呕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嘴角还挂着血丝,却神经质一般的大笑出声。我笑的泪水不停地流,口中溢出鲜血来,却依旧笑着,对夜残音说:“你以为我杀不了你……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夜残音还是维持着那一个复杂的表情,眼里有恨,有惊,有爱。
我强撑着要站起来,却虚弱的跌倒在地。我指着夜残音,声音嘶哑的说:“你杀了南木,你杀了我最珍惜的人!你杀了他,你当着我的……我的,我的面!你杀了他!夜残音,你这个魔鬼!”
严重的心悸徒然袭来,我闷哼了一声,痛的蜷缩起了身子倒在素素的怀里。谢迟冲过来扶住我,夜残音也不顾胸口的伤,冲到我身旁。他的脸色惨白,额角都泌出了汗,却只是连声道:“小小,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说完又对外面喊,“去叫大夫!叫大夫!快去!都给我去叫大夫!”
素素和谢迟迅速的对视了一眼,紧接着素素将我推开到谢迟肩上,站起来冲到窗边,对着天空放了一朵烟花。
烟花是白色的,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的扎眼格外的明亮。光芒在空中持续了很久很久,却终究渐渐落了下去。我望着它,仿佛看到了我自己。无论我的曾经是多么的璀璨,如今一切落幕,终只能是慢慢凋零。
画舫变得很乱,很多人不断的奔进来又跑出去,很多人。我被素素和谢迟抱着,夜残音握着我的手。我想挣开,却完全使不上力,像是连动动手指都要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很多人对我说话,很吵,很烦。我看着谢迟,其实也看不大清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替我……转告索酒……告诉她一句话——气数,气数将尽,速去勿留!”
谢迟不知有没有听到我讲话,我刚想再说一遍,却看到谢迟突然站了起来。接着,一个熟悉的清冷的气息靠近,我被拥入了一个无比温暖的怀抱里。
是莫北。
我方才知道,那一朵烟花,原来是给莫北。
莫北抱着我,很紧。他伸手搭上我的脉,细细按了一会儿,却是连手指都抖了起来。渐渐的,他连身子都开始发抖,他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苏小小,不许睡……看着我,看着我!你和我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完,你给我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莫北晃了晃我,探了探我的鼻息,又说:“你不是恨我没有救你吗?你不是恨我不去救你吗!起来杀了我!你给我起来!杀了我!苏小小!你快起来!”
我听到四周的声音变得分外嘈杂,我听到很多画舫慢慢贴近过来,我听到人群窸窸窣窣低声讲话的声音,我听到他们说:“天!苏小小……是苏小小……”
是苏小小。
我笑着,缓缓对莫北说:“无论……世人以为如何……我苏小小,我苏小小,对得起所有人……将我,将我葬在西湖……我……我……”
提气半晌,却终究再无气力说下去,独自急促的喘息着,却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每一口气都仿佛带着鲜血,从我的嘴里鼻里喷涌出来。
莫北还在说着什么,我不想听。思想渐渐涣散,我想起了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情形。那是一个清晨,在索酒的青楼里。我穿着长长的裙子,裙尾拖曳在地面上,袖摆随风飘开。他站在远处,一身宽大的黑色的衣裳,衬得人格外的倜傥修长。我丢了一个苹果核,他扔了回来,正砸在我的脸上。
后来,我们又见面。还是那样的一身衣服,他赤着脚,站在那儿。
我问他,你是混血儿吗。
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形,距今已有很多年,却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带着一点缱倦的味道,久久挥之不散。可是我们之间的障碍,却是漫长的一千余年的鸿沟。
我的眼皮很沉重,黑暗中却看到了光。当我还是苏小桥的时候,奈奈曾对我说起过,如果将死的时候看到光,那是神仙来接你了。
我渐渐的笑了。死在这里,我的灵魂将被时光的洪流冲击的七零八落,三魂七魄都会消失,从此将消散于三界之中。没有神仙会接我的,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再也不会有下一个篇章。
恍惚中,我听到莫北咆哮一般的声音响起。他在我的耳旁嘶吼的说:“苏小小!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很多时候,我也想问自己我是谁。三十余年的记忆从我的脑海中一幕幕回放过去,从苏小桥变成了苏小小。在我活过的这两生两世之中,好像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胸口如火炙一般的灼热,燃烧着我的整个心肺。最后一丝思绪消失前,我轻声对自己说——
“我是……苏小……”
光芒突然变得强烈,最后的话语弥留在我的嘴边。
这就是结局了吗……
可原本已经消失的痛感却又突然回来,整个身体突然痛了起来。像是来到了炼狱,被扔到了滚烫的油锅之中,我想尖叫,却叫不出口。无尽的折磨之中,我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意识。